第一章 清水鎮疑影

汽車搖搖晃晃地行駛在崎嶇的山路上,像一個蹣跚萎靡的老人。

空中飄著小雨,濃重的雲朵大片大片堆積在頭頂。

我伸手去推早已銹住的車窗,很用力才一寸一寸推開了它。

冷風呼呼地卷了進來。

眼前突地繞過一隻修長的手臂,不費吹灰之力便將我的慾望打消了。

楊暢關好窗戶,奇怪地看著我。

「我快悶死了,你知不知道?」我瞪著他,好像他是我的殺父仇人。

「那我幫你扇扇風?」

他友善地湊過來,用手上的遊戲雜誌在我頭邊用力搖著。

頓時,滿車的污濁之氣劈頭蓋臉向我撲來。

我慌忙推開他,捂緊鼻子。

「對不起!」

楊暢趕緊向我道歉,他不知道自己又做錯了什麼,只是見我皺眉,便習慣性地向我道起歉來。

我感到有些沮喪,看到他這樣,我只是覺得更無力了。

楊暢那邊好半天沒動靜,幾分鐘之後,他拉拉我的袖子。

「喂,你現在是不是覺得特別無聊呀?」

我用鼻子輕哼了一聲,也不說話。

他在一邊更小心翼翼地說:「要不,我們來打牌吧?」

「我不喜歡打牌。」我冷漠地拒絕了他的提議。

「那……」在這單調乏味的鄉間公車上,他也實在想不出什麼花樣了,「那你睡會兒吧,靠在我的肩上睡會兒?」

「我、不、困。」我轉過頭來,幾乎是咬牙切齒地說。

天知道,為什麼他就不能偶爾離我遠一點?

難道我們對彼此許下婚姻的承諾,意思就是把對方綁在自己的褲腰帶上嗎?

是這樣嗎?

那麼對不起,至少我們還沒有結婚。

近一個月來,我每時每刻都在壓抑自己,才不至於對他發火。

我無聊地往後癱在了椅子上。

突然間,心臟異常地跳動起來。

我這究竟是怎麼了?

我按著自己的胸口,從這個角度,楊暢清秀優雅的臉龐完美地呈現在我的面前。

白色的襯衫外面套著天藍色的針織毛衣——楊暢,一個乾乾淨淨,像清新露珠般單純的男孩。

沒有不良嗜好,也沒有任何出軌的記錄,文質彬彬,謙虛有禮,從小遵循著紅燈停綠燈行的規則,上學時年年拿全勤獎。

每天早晨,他都在我的宿舍樓下等我吃早餐,中午通一次電話,晚上看場電影,十點鐘之前各自回家。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九年的時間便在我們循規蹈矩的生活里一閃而逝。

我們是戀人嗎?是的。

我們相愛嗎?我想是的。

難道我已經厭倦了?我變心了?

我身邊的人,一直是個天使。

為了他,我怎麼可以讓自己著魔,變得好似一個張牙舞爪的女妖呢?

我並不是想離開他,我也不能離開他。

我要跟他過一輩子的,這個念頭從來沒有動搖過。我是愛他的。

我閉起眼睛,挎過他的手臂,下巴枕在他的肩頭,鼻間聞到了淡淡的洗衣粉的香味。

「謝謝你。」我氣若遊絲地低喃一句。

他聽見了,拿起我擱在座椅邊的外套蓋在我的身上,輕輕摟著我。

「睡吧,安心地睡,等你醒過來的時候,我們就到了,一切都會好的。」

是的,我相信,一切都會好的。

一定,一定……

鄰近傍晚,楊暢一手拎著行李,一手拉著我站在了一棟陳舊古樸的建筑前。

紅磚砌成的牆圍,尖角屋頂,房子蓋得很高,卻只有兩層。

大門前進出的人絡繹不絕,每個人的手上都拎著鐵桶、塑料盆和布袋子。

他們彼此之間都不打招呼,常年的北風使他們的皮膚看起來粗糙昏黃,獃滯的眼神只有在看到陌生人時,才會折射出令人渾身發冷的幽異光芒。

這就是我十歲前所居住的地方。

清水鎮的空氣和氛圍和十五年前一樣令人窒息。

風中卷著薄沙,吹得臉乾澀發疼。

我握緊了楊暢的手,他也用力地反握著我,可是表情卻和我完全不一樣。

他顯得異常的興奮,眼中閃耀著好奇的神情。

「好厲害!」這就是他的評價,「我想像過一千次一萬次,你知道嗎?城市裡怎麼也見不到這樣的景緻,小鎮中居然有私人開設浴場——你們家真的好厲害!」

我面無表情,不以為然地說:「有什麼厲害的?就像別人開飯館、理髮店,還不就是做生意賺錢嘛。」

「那怎麼一樣!」楊暢激動地指著眼前的建築,「雖然這裡只是個浴場,但卻是整個清水鎮惟一的浴場,幾乎每天每個人都要來一次這裡。」

我覺得無聊,「清水鎮的人口總共不超過一千人,加起來相當於城裡一座小學的人數,就算全到這裡來了又怎麼樣?而且照你的說法,全鎮人身上的污垢每天都累積在這裡,還不夠噁心嗎?」

楊暢愣住了,嘴巴一張一合,半天沒說出一句話。

我的罪惡感又來了,似乎我的尖銳刻薄再一次傷害了這位天使美好的心靈。於是我只好跟著他一起沉默,因為我真的不是很會哄人。

楊暢一把拉起我的手,「好啦,好啦,反正我也習慣了。天快黑了,我們進去吧!」

他拉著我繞到了浴場的後門,不遠處裝著三個管道,專門排放污水。下面的水溝常年累積著蒼蠅和鎮上人們的毛髮,散發著令人作嘔的臭氣。

顯然這種臭氣讓一向隨遇而安的楊暢都受不了。他微微皺起了眉,敲門的力度比往常大了不知多少倍。

門「喀嚓」一聲打開了,從裡面探出一張中年婦女未施脂粉的素臉。

我望著那張臉,一時想不起來她是誰,她卻先認出我來。

「陳雪?」

「嗯。」我只好答應,不知道怎麼稱呼她。

她的臉上一絲笑容也沒有,頭髮規整地盤在腦後,整個人像一座冷冷的雕塑。

「您是陳雪的大舅媽吧?我是楊暢,陳雪信里跟你們提起過的,您好。」

楊暢伸出手去。

我在一邊羞愧地恍然大悟,自己的親戚自己卻認不出來。

做人也是夠失敗了。

大舅媽望著楊暢伸出來的手,半天也沒反應。楊暢有些尷尬,我皺起了眉頭。

好半天大舅媽才回答:「對不起哦,我剛剛在洗浴池邊擦地板,你們知道,那個比較臟……」

大舅媽的手在圍裙上蹭啊蹭的,楊暢倒是鬆了口氣,對她笑了笑便收回了手。

「那你們快點進來吧,陳雪她外公不在家,先見見兩個舅舅和兩個表妹。」

大舅媽轉身走在了前頭,我跟進去,楊暢走在最後面,小心翼翼地關好門。

我們進屋後由大舅媽帶著直接從狹窄的木質樓梯上到二樓,陳年舊木在腳下吱吱作響。

蘇家的舊樓在我曾祖父那一代便建成了。

那時候正是蘇家最風光的年代,曾祖父是浙江上虞人,做水產生意起家,發跡後舉家搬到上海,享受到了上海灘紙醉金迷、夜夜笙歌的日子。

那個時候的清水鎮也不是現在這樣,東區有一座茂密森林,常年春暖花開。曾祖父為了顯示自己的財富,選擇在這裡蓋起一座避暑山莊式的溫泉浴場。

到了祖父這一代,新中國建成,人民當家作主,蘇家卻因之前動蕩的局勢一夜間敗落,很無奈地舉家遷至清水鎮。不久之後,東區的森林起了大火,燒了幾天幾夜。樹木燒光了,東區那邊的人也燒死了一半。

黃沙不時襲來,清水鎮如同乾涸的溝渠,再也恢複不了往日的生機。

蘇家的天然溫泉自然也逐漸消失了。祖父將整座建築翻修,來來回回地繞了數不清的通水管道,一樓建成了浴場,蘇家的人全部搬到了二樓。生意倒還不錯,足夠維持生計了。

蘇家的二樓看起來就像大學宿舍。

一條陰暗的走廊,樓梯將走廊分成了東西兩塊。

往東有六個房間,從裡到外分別是大舅舅和大舅媽的卧房、蘇妮的卧房、蘇雲的卧房、小舅舅的卧房和兩間客房。

往西走有三大間,一間廚房,一間客廳,最裡面是外公的卧房。

廁所在一樓樓梯的旁邊。

大舅媽帶著我們一一參觀,兩間客房早已打掃得乾乾淨淨,分別給我和楊暢居住。

楊暢把行李放進房間,又走出來。大舅媽帶著我們往走廊東面走,一直走到頭。

她沒有立即打開門,頓了一下後對我說:「你大舅舅身體不好,睡著呢,你們看一眼就出來吧,別吵醒他。」

大舅舅的事我知道一些。他早年肝硬化不肯住院,最近發展成肝癌,常年都躺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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