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側面:內清外濁、亦白亦黑的非典型聖人 第三章 曾國藩的執「迷」與覺悟

有人說,曾國藩是一位相面大師,甚至有一本流傳甚廣的相面書《冰鑒》偽托曾國藩之名,賣得很好。

那麼,曾國藩是不是一個迷信的人呢?如果是,他為什麼會迷信呢?

曾國藩留下的部分文字,似乎可以證明他是一個無神論者。

他說過:「餘生平不信鬼神怪異之說。」

他在家書中談及風水時說:「我平日最不信風水。」

他還曾表示不信八字算命之術:「八字以理推之,當不可信。若果可信,則天下每年只生得四千三百二十人矣。」

但是更多的文字和記載,卻證明他是一個相當「迷信」的人。

居京期間,曾國藩對風水曾經「姑妄信之」。

京官生涯中的曾國藩一方面精研理學,另一方面也熱心功名。為求官運亨通,對官場中一些陋風庸習也亦步亦趨。道光二十二年,他的跟班陳升在口角之後一怒辭職。五天以後,朋友給他介紹了周某做跟班,曾國藩考查收用後,馬上將此人改名為「周升」。直到咸豐八年,曾國藩日記中提及的五個僕人,還分別叫作「韓升」、「王福」、「何得」、「曾盛」、「曹榮」。可見他圖吉利講忌諱,與絕大多數官僚一般無二。

曾國藩在京官生涯中曾多次搬家,閱讀這一階段日記,我們發現找房子這個事兒耗費了他許多的時間和精力。有幾次搬家是因為官越做越大,越來越講究體面排場;而風水吉凶方面的考慮則是另幾次搬家的重要原因。因為據說陽宅風水與官運息息相關。

道光二十年,進京不久的曾國藩想租一套大一些的房子,因此「至琉璃街看房子」。看好了一處院子後,卻聽人說這個屋子裡死過人:「此屋曾經住狄老輩之夫人王恭人,在此屋殉節。」雖然殉節乃是儒學倫理中的光榮之事,曾國藩卻因此打消了租這套房子的念頭。他在日記中說,「京城住房者多求吉利,恭人殉節,當時究非門庭之幸。」

道光二十一年七月,朋友王繼賢(翰城)到曾國藩所住的棉花六條衚衕拜訪。王繼賢是曾國藩的湖南老鄉,也是朋友圈中著名的「風水大師」。王氏一進曾宅,就連說此地風水不好,「謂余現所居棉花衚衕房子冬間不可居住」,曾國藩因為「翰城善風水,言之成理,不免為所動搖」,問他怎麼辦。王氏掐算了一會兒,說八九兩月不利搬家,因此必須於當月搬家。曾國藩因此心急火燎,坐卧不安,放下手中事務,數日東奔西走找房子:「找房屋甚急,而訖無當意者,心則行坐不定。」最後,經「邀同翰城走繩匠衚衕看風水」,終於選定了一處風水上佳的新住所,才安下心來。

風水之說宋代以後大興於民間社會。曾國藩生活的時代,普通人舉凡建房、裝修、構園、搬家、遷墳、嫁娶,與土地相關諸事,無不需要求助於風水理論。風水先生因此也成了熱門職業,為了尋找一塊發家葬地,許多人家不惜讓屍親久厝,傾家蕩產。生活在這樣的氛圍之中,對官位升遷又如此熱衷,曾國藩對於住宅風水自然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

不過,曾國藩京官期間窮心竭力精研理學,發誓「學做聖人」,並沒有多少餘力研究風水。另外,他的祖父星岡公(曾玉屏)雖然識字不多,卻頗有些高明的見識。曾國藩終生敬仰這位頗有主見的祖父。這位老人在村子裡以「三不信」聞名:不信和尚、道士、巫師,不信風水先生,不信大夫。想必他一生慣見僧道、風水、庸醫的騙人把戲,故以「三不信」授子孫。他「平日最惡人子欲求吉地久暴親柩」。因為星岡公的影響,也因為對風水吉凶之驗並無親身體驗,所以這一階段他對風水的態度是實用主義的,談不上篤信。直到風水對他家的家運產生「影響」了,他才一度轉而真正相信了風水。

許多人對「超自然力量」的迷信,都是源於自身經驗。祖母之喪,使曾國藩對風水的態度發生了很大轉變。

道光二十六年九月,曾國藩的祖母王太夫人以八十餘歲高齡去世。對於祖母的葬地,曾家發生了激烈爭論。祖父星岡公執意將老妻葬於自己很喜歡的木斗沖,而其他人認為木斗沖地方狹隘,且風水不佳,都不贊同。弟弟們還特意寫信到京,讓曾國藩勸說祖父。

曾國藩也不贊成祖父的主張。他知道祖父不信風水,因此另選角度來進行勸說。他說自己身為翰林,祖母也得以榮封,因此選擇墳地必須「面前宏敞」,有足夠的地方樹立牌坊,而「木斗沖規模隘小,離河太近,無立牌坊及神道碑之地,是以孫不甚放心。意欲從容另尋一地,以圖改葬,不求富貴吉祥,但求無水蟻無兇險,面前宏敞而已,不知大人以為如何?」。

但是性格強硬的祖父固執己見,毫不動搖。對風水本不那麼在意的曾國藩也就不再堅持,轉而寫信勸弟弟們聽祖父的話。服膺理學的他以「天理說」來說服弟弟們:

日前所開山向凶吉之說,亦未可盡信。山向之說,地理也;祖父有命而子孫從之,天理也。祖父之意已堅,而為子孫者乃拂違其意而改卜他處,則祖父一怒,肝氣必郁,病勢必加,是已大逆天理,雖得吉地,猶將變凶,而況未必吉乎?自今以後,不必再提改葬之說,或吉或凶,聽天由命。

也就是說,風水吉凶之說,是「地理」;而孫子聽從爺爺的話,是「天理」。當「地理」與「天理」發生衝突時,作為程朱信徒,當然應該選擇後者,何況爺爺此時還在病中,怎麼能因為這個事惹他生氣。

巧合的是,就在祖母葬後不久,曾國藩家裡喜事連連:「祖母大人葬後,家中諸事順遂,祖父之病已愈,予之痹症亦愈,且驟升至二品。」祖父痊癒了,困擾曾國藩多時的風濕好了,且又升授內閣學士兼禮部侍郎銜。

到了道光二十九年,這種好運仍然持續:家裡添了三個男丁,九弟曾國荃也進了學成了秀才。當然更重要的是曾國藩本人升任實職侍郎。

以前雖然聽慣了風水發家的故事,但曾國藩對風水之說一直「存而不論」。但這次「親身經歷」,卻讓他確信風水對家運興衰有著直接的影響。道光二十九年,他在家信中對此事總結出了兩點:第一,很顯然,祖母葬地風水上佳,因此曾家家運才如此順風順水。「九弟生子大喜,敬賀敬賀。自丙午冬葬祖妣大人於木兜(斗)沖之後,我家已添三男丁,我則升閣學,升侍郎,九弟則進學補廩。其地之吉,已有明效可驗。」

第二,風水乃是天授,非人力所能強求。幾個弟弟因認為此地風水不佳,差點和祖父衝突起來。而素來不信風水的祖父選定的地方,居然是如此上吉之地。「木兜(斗)沖之地,予平日不以為然,而葬後乃吉祥如此,可見福人自葬福地,絕非可以人力參預其間。」

雖然吉地非人力可求,但既然葬到了吉地,就萬萬不可更動。他囑咐幾個弟弟,祖母墳地「風水之好可知,萬萬不可改葬。若再改葬,則謂之不祥,且大不孝矣」。

但祖母墳地畢竟過於狹隘,「不便立牌坊,起誥封碑亭,亦不便起享堂,立神道碑」。「誥封碑亭」是體制和家庭榮耀所關,不能不修。他的解決方案是將來將祖父母分別安葬,將碑亭之類建於祖父墳前:

予意乃欲求堯階相一吉地,為祖父大人將來壽台,弟可將此意稟告祖父見允否?蓋誥封碑亭,斷不可不修,而祖母又不可改葬,將來勢不能合葬,乞稟告祖父,總以祖父之意為定。

經歷此事後,曾國藩對風水之說的迷信度大漲。咸豐七年,曾國藩的父親曾麟書去世。曾國藩委軍回家,將父親葬於周壁沖。不過時間倉促,葬地未經充分選擇,葬後有風水師說此地有「凶煞」,因此他對這個葬地「實不放心」。雖然祖父留下了不信地仙的遺訓,但曾國藩卻在隨後一段時間裡,先後請過朱堯階、劉為章、杜茂才、許九霞等多位有名的「地師」為父親選擇另葬之地。無如千挑萬選後,還是沒挑到各方面都符合要求的「吉地」。曾國藩在家信中鬱悶地說,「吉壤難得,即僅圖五患之免,亦不易易。」

咸豐八年曾國藩再次出山,離開家鄉時仍然為沒有為父親找到理想葬地而遺憾:「先大夫、太夫人葬地實不放心。……余於親在日,不克篤一日之孝養;親沒之後,又不克求一善地用妥先靈。」因此囑咐弟弟們再接再厲,甚至命曾國葆自學風水之說,必將父親遷葬於大吉大利之地方才安心:

澄弟向不信風水之說,洪弟在家無事,可留心學習,為二親求一佳城,不必為子孫富貴功名,但求山環水抱,略有生氣,俾二親之體魄少安,即子孫之福蔭亦未始不在其中。……諸弟若能盡心竭力肩任此事,則余寸心之疚可少釋耳。

可見他此時對風水之說,確是篤信非常了。

有人認為,作為「千古完人」、「理學宗師」,曾國藩如此熱衷風水,似乎不是什麼光彩的事。

其實這是一個誤解。

談論風水鬼神,是理學家的本分之事。換句話說,「風水鬼神」是「理學」龐大體系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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