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側面:內清外濁、亦白亦黑的非典型聖人 第二章 曾國藩的笨拙與精明

曾國藩智商不高,天資平庸,左宗棠經常批評他「太笨」。然而,如果我們細細分析曾國藩的一生作為,卻會發現他是一個高明的政治家和軍事家。那麼,他是怎麼從笨拙到精明的呢?

湘鄉流傳著這樣一個笑話,說是曾國藩在家讀書,一篇短短的文章,朗誦了多少遍還背不下來。一小偷本想等他睡之後偷竊,可是左等右等,就是不見他睡。小偷忍無可忍,跳出來大叫:「這種笨腦袋,讀什麼書?」

這個笑話並非空穴來風。曾氏一族的天資並不出色。曾國藩的父親曾麟書笨得出名,一生考了十七次秀才,一直到四十三歲,才勉強過關。曾國藩的幾個兄弟,雖然也都十年寒窗,卻沒有一個達到舉人的功名。曾國藩本人從十四歲起參加縣試,前後考了七次,到二十三歲才考上秀才,而且還是個倒數第二名。比較他同時代的名人,他的平庸一目了然。小他一歲的左宗棠,十四歲參加湘陰縣試,名列第一。李鴻章也是十七歲即中秀才。比曾、左、李稍晚的梁啟超更是天資超邁,十一歲中秀才,十六歲中舉人。

左宗棠一向瞧不起曾國藩,屢屢不留情面地批評他「才短」,「欠才略」,「才亦太缺」,「於兵機每苦鈍滯」。學生李鴻章也當面說過他太「儒緩」。曾國藩自己也常說「吾生平短於才」,「秉質愚柔」,讀書做事,反應速度都很慢。

這並不完全是謙詞。

曾國藩的人生哲學很獨特,那就是尚「拙」。他說:「天下之至拙,能勝天下之至巧。」

這種人生哲學得自他獨特的人生經驗。曾國藩的父親曾麟書知道自己這輩子靠讀書發達無望,遂「發憤教督諸子」,對長子曾國藩更是毫不鬆懈。但是他的教育方法十分落後,只知道一味用蠻力,下笨功。曾國藩回憶說:

國藩愚陋,自八歲侍府君於家塾,晨夕講授,指畫耳提,不達則再詔之,已而三複之;或攜諸途,呼諸枕,重叩其所宿惑者,必通徹乃已。

笨父親教笨兒子,真是夠難為他們的。

曾國藩能夠打通科舉這條路,靠的完全是「笨勁」。父親要求他,不讀懂上一句,不讀下一句。不讀完這本書,不摸下一本書。不完成一天的學習任務,絕不睡覺。他不懂什麼「技巧」,什麼「捷徑」,只知道一條道走到黑,不撞南牆不回頭。這種「笨拙」的學習方式,在他身上培養起超乎常人的勤奮、吃苦、踏實精神。

積苦力學的經歷給了曾國藩獨特的啟示。他發現笨拙有笨拙的好處。笨拙的人沒有智力資本,因此比別人更虛心。笨拙的人從小接受挫折教育,因此抗打擊能力特彆強。笨拙的人不懂取巧,遇到問題只知硬鑽過去,因此不留死角。相反,那些有小聰明的人不願意下「困勉之功」,遇到困難繞著走,基礎打得鬆鬆垮垮。所以,「拙」看起來慢,其實卻是最快,因為這是扎紮實實的成功,不留遺弊。雖然曾國藩考秀才考了九年,但是一旦開竅之後,後面的路就越來越順。中了秀才的第二年,他就中了舉人,又四年,又高中進士。而那些早早進了學的同學,後來卻連舉人也沒出來一個。他總結自身經驗多次說,這得益於自己基礎打得好,所以「讀書立志,須以困勉之功」。

既然天性鈍拙,那麼曾國藩就充分發揮鈍拙的長處。他一生做事從來不繞彎子,不走捷徑,總是按最笨拙、最踏實的方式去做。涓滴積累,水滴石穿,追求的是紮實徹底,一步一個腳印。就好比郭靖的降龍十八掌,表面上簡單笨拙,實際上卻大氣厚重,所向披靡。這是曾國藩一生成功的秘訣,也是他常向別人談及的道理。他在《送郭筠仙南歸序》中這樣說:

君子赴勢甚鈍,取道甚迂,德不苟成,業不苟名,艱難錯迕,遲久而後進,銖而積,寸而累,及其成熟,則聖人之徒也。

那意思就是說,君子不走捷徑,不圖虛名。錙銖積累,艱難前進。君子成功也許比別人晚,但一旦成功,就是大成功。

這正是曾國藩的自我寫照。他一生成功,得益於「笨拙」精神。

他創建湘軍,選拔將領,專挑不善言辭的「鄉氣」之人,蓋因其敦實淳樸,少浮滑之氣。他甚至討厭那些「善說話」的人:「將領之浮滑者,一遇危險之際,其神情之飛動,足以搖惑軍心;其言語之圓滑,足以淆亂是非,故楚軍歷不喜用善說話之將。」他招士兵,也專要「樸實少心竅」的山民。因此湘軍作風與八旗綠營完全不同,徹底根絕了兵痞的油滑習氣。

曾國藩打仗靠的也是笨拙精神。曾國藩一生善打愚戰,笨戰,不善打巧戰。他打仗不貪小利,不求奇謀,踏踏實實,穩紮穩打。他說:「打仗要打個穩字。」他一生不打無準備、無把握之仗。他花極大心血去研究敵我雙方情況、戰鬥的部署、後勤供應、出現不利情況如何救援等等,直到每個環節都算到了,算透了,才下定打仗的決心。

湘軍作戰以「結硬寨、打呆仗」聞名。打仗基本上不主動出擊,而是誘使敵人先來攻他,後發制人。太平軍雖然驍勇,遇到湘軍卻毫無辦法。太平軍最希望誘使湘軍野戰,但湘軍絕少野戰。曾國藩說:

凡與賊相持日久,最戒浪戰。……寧可數月不開一仗,不可開仗而毫無安排算計。

他行軍打仗數十年,除一開始幾次失手外,沒有大的跌蹉,正是得力於此。

湘軍主動攻城,也是用最笨的辦法,如同巨蟒纏人一樣,用一道一道的壕溝把這座城市活活困死。他們攻城的時間,不是一天、兩天,也不是一月、兩月,而往往是一年、兩年,每天的主要任務就是不停地挖壕溝。安慶、九江、天京,都是這樣打下來的。等戰爭結束,城牆外的地貌都被湘軍徹底改變了。

曾國藩一生接人待物更是以誠為本,以拙為用。他一生要求自己:「不說大話,不求虛名」,做事「情願人占我的便益,斷不肯我占人的便益」。別人以巧以偽欺騙他,他卻仍然以誠以拙相待。他的想法是:

縱人以巧詐來,我仍以渾含應之,以誠愚應之;久之,則人之意也消。若鉤心鬥角,相迎相距,則報復無已時耳。凡人以偽來,我以誠往,久之,則偽者亦共趨於誠矣。

曾國藩說到做到。左宗棠在瑜亮情緒的促使下,一生不服曾國藩,始則挖苦打擊終則以怨報德,曾國藩卻終生未還一手。李鴻章作為他的弟子,也時常和他耍心眼,逞私心。曾國藩卻因為愛李之才,始終不改對李鴻章的關心、愛護、包容、提攜。李鴻章因此終生感激涕零,到晚年更開口不離「我老師」三個字。正是因為這種質樸的為人處世方式,曾國藩一生朋友極多,麾下謀士如雲,猛將如雨,指揮如意,得道多助,成就了「洪楊一役」的最終勝利。

曾國藩最有意義的「笨拙」,還是他的思維方式。正是「紮實徹底」的思維方式,使曾國藩避免了幾千年來「中國式思維」的局限和弱點。

中國式思維尚直覺,重體悟,善類比,卻輕邏輯。那些才子、文人的思緒常如天馬行空,不循規矩,任意跳躍,因此很容易跳過真理與謬誤之間那小小的一步距離。比如董仲舒的「天人感應」學說,對中華民族的命運產生過巨大的影響,但這一學說的邏輯推導卻是建立在似是而非的直覺類比之上。董仲舒說「人副天數」,就是說,天之道理和人之道理是一樣的。他的證據是:天有五行,而人有五臟;天有四時,而人有四肢;天有晝夜,故人有視瞑;天有寒暑,故人有喜怒。因為人是天的副本,所以天人可以感應。因此,上天打雷就是發怒,皇帝就應該趕緊祈禱。

他的反對者王充的邏輯同樣一塌糊塗。王充說:天沒有思想,因為天沒有眼睛,沒有嘴,「以天無口目也」。王充何以知道天無口無目呢?王充說,我們摸不到天,但是我們可以看到地,地沒嘴沒眼睛,而人們都說天地是夫婦關係,老婆沒嘴沒眼,所以老公自然也沒有,「天地,夫婦也。地體無口目,亦知天無口目也」。王充和董仲舒是論敵,但是他們的論證方式卻是完全相同的,即都是非邏輯的兒童式思維。

中國式思維的最大弱點是喜歡從整體上、宏觀上把握一切,卻缺乏嚴密細緻的推理過程。在這種整體論的思維方式影響下,中國知識分子總是大而化之,以一言而括萬物。總想找到一個竅門,一下子把握宇宙全部規律,「放之四海而皆準」,小蔥拌豆腐,三下五除二,徹底解決一切問題。比如,儒家學說就認為,一個人如果做好道德修鍊,則處理世間一切問題都會迎刃而解。這顯然是非理性的。

顧准曾一再批評中國人的思維方式,他說:「中國有天才,而沒有科學上系統的步步前進,中國人善於綜合,都是根據不足的綜合。……中國人是天生的辯證法家,可是辯證法把中國人坑害苦了。……中國傳統沒有『邏輯學』……因此,中國沒有精密科學。」

而西方思維的最大特別是重視實證、重視邏輯、重視差別。西方人從量化分析事物間的不同之處入手,沿著「現象-差別-差別的擴大-精確量化-創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