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側面:內清外濁、亦白亦黑的非典型聖人 第一章 曾國藩的「清」與「濁」

曾國藩每天記日記,除了對每天言行進行檢查、反思外,還經常提到自己的經濟狀況。

所謂「水至清則無魚」,聖人也不是那麼好當的。聖人生活也離不開錢,曾國藩一生在處理經濟收支問題上花了大量腦筋。曾國藩的「清」是基於自己的原則,「濁」則是對官場潛規則無可奈何的退讓……

如果要填出身成分,曾國藩應該在表上填上「地主」二字。不過為了準確,前面應該加上一個「小」字。

劃成分主要看人均土地。嘉慶十六年曾國藩出生時,他家裡共有一百多畝田地,一共八口人,人均十二畝半。

和我們想像中的地主生活不同,在普遍貧困化的晚清,小地主的生活也僅止於吃飽糙米飯,頂多偶爾還可以吃到半個鹹鴨蛋而已。曾國藩家是在祖父曾玉屏手裡發達起來的,曾玉屏一生勤苦,成為小地主後,仍然一早一晚親自澆地灌田。雖然家裡雇了長工,但是他還是堅持自己種菜,親手養豬養魚,一天到晚也不閑著。甚至在曾國藩點了翰林成了京官後,祖父仍然親自下地拾糞、種菜。在祖父曾玉屏的帶領下,曾家一家都勤奮刻苦,節儉異常。院裡屋外,永遠收拾得乾乾淨淨,幾塊菜地,侍候得無微不至。全家上下都有一種奮鬥向上的心氣。

至於曾國藩姥姥家,境況遠不如曾家。曾國藩母親江氏本也算出身殷實人家。但她父親「輕財好義」,大手大腳,不善持家,「家遂中落」。到曾國藩長大之後,他的舅舅一輩多落到下中農甚至貧農水平。

湘鄉曾氏明清兩朝五百年來沒有出過一個秀才。祖父曾玉屏下決心供孩子讀書。兒子花了幾十年沒讀出去,人到中年才勉強中了個秀才。他轉而又把希望寄托在孫子身上,特別是最聰明的大孫子曾國藩。

道光十八年春,二十七歲的曾國藩成為湘鄉曾氏數百年來的首名進士。

自捷報傳到白楊坪那一刻起,湘鄉曾家的居家氣象立刻變了。上等的木器傢具運進了原本簡陋的農居,祖父曾玉屏和父親曾麟書出門應酬時也坐上了轎子。曾家日常生活雖然不常大魚大肉,但宴客時已經能上「海菜」了。

這就是所謂的「鯉魚一躍過龍門」。

是什麼使曾家一下子翻天覆地呢?雖然中了進士,步入仕途,但並不是馬上就有大筆收入。而且,清代的翰林官員工資十分低微。那麼,曾家的錢是從哪兒來的呢?

當然是借來的。曾國藩成為京官,直接效益也就是工資十分有限,但「邊際效應」卻相當大。一個人一旦入仕,就成了一支極具投資價值的潛力股。新科進士翰林公,前途實在不可限量。混得最不濟也是個知縣,混得好的,部堂總督大學士,也都在意料之中。所以捷報傳出,前來攀附者立刻絡繹不絕。在曾國藩點翰林之前,曾家儘力巴結,也沒認識幾個衙門裡的胥吏。點了翰林之後,湘鄉縣令馬上坐著八抬大轎,前來曾家拜訪,和曾國藩稱兄道弟,把手言歡。曾麟書被知府和知縣尊稱為「老太爺」,內心得意非常。

正如《儒林外史》所描寫的,范進在未中舉前,借碗米都借不到,中舉當天,他岳父就拿著數千錢趕來,鄰居們也送米的送米,送肉的送肉,讓他順利地打發了報喜的「報子」。在那之後,更「有許多人來奉承他:有送田產的、有人送店房的,還有那些破落戶,兩口子來投身為仆圖蔭庇的。到兩三個月,范進家奴僕、丫環都有了,錢、米是不消說了」。

道光二十年正月二十八日,曾國藩到達北京,授從七品的翰林院檢討。他官運極順,在道光二十三年又因翰林考試成績突出,連升四級,由從七品授任從五品的翰林院侍講。

雖然仕途如此順利,但曾國藩翰林生涯的經濟狀況始終可以用一個字來概括,那就是「窘」。借貸和哭窮一直是他在翰林院中經濟生活的主旋律。有兩個證據可以很好地說明他的窘迫情狀。

一個是在道光二十二年,身為翰林院檢討的曾國藩與僕人陳升發生了一場衝突。因為窮困拮据而脾氣又大,曾國藩早已被陳升看不起。在這場口角衝突後,陳升捲鋪蓋另尋高枝去了。這件事使曾國藩頗受刺激,還寫下了一道《傲奴》詩:

……胸中無學手無錢,平生意氣自許頗,誰知傲奴乃過我!

另一件證據更有說服力。

曾國藩為人重於感情,對親戚關係十分重視,稍有餘力,必加周濟。道光十九年十月曾國藩進京為官前,曾專門去看望幾位母舅。當時他的大舅已年過花甲,卻「陶穴而居,種菜而食」,過著半野人的生活。曾國藩不覺「為惻然者久之」。他的二舅江永燕送他走時,向他預約工作說:「外甥做外官,則阿舅來作燒火夫也。」而南五舅一直把他送到長沙,臨別握著曾國藩的手說:「明年我親自送外甥媳婦(曾國藩的妻子)去北京。」那意思是到北京跟曾國藩享兩天福。曾國藩說:「京城苦,舅勿來。」南五舅說:「好吧,但是我早晚得找到你當官的地方待兩天。」說話間已經泣下。

曾國藩進京為官,使得所有親戚對他寄予厚望,認為天子腳下的翰林公只要稍一援手,就能使他們的生活天翻地覆。然而,曾國藩當官已經好幾年,卻沒有餘力周濟他們。五年後江永燕貧病而死,沒沾到外甥一點光。大舅也依然沒有房住,南五舅也沒能到北京享福。

翰林為國家儲才之地,地位清要,然而經濟待遇卻特別低下,以至於被人稱為「窮翰林」。解剖曾國藩這個典型,我們對清代京官俸祿之薄可以有一個具體的了解。翰林院檢討等職,其地位略似今天國務院政策研究室處級以上各級研究員,成天與皇帝和高級大臣打交道,經常出席各種重大典禮,面子上十分風光。然而與此相對照的是,翰林們的經濟待遇卻特別低下。在清代俸祿體系中,曾國藩這樣的七品京官年俸四十五兩。乾隆體恤京官不容易,規定從乾隆元年起,京員例支雙俸,也就是開雙份工資。加上四十五兩「雙俸」,不過為九十兩。此外還有四十五斛(二十二點五石)「祿米」。這就是他的全部收入來源。以一石糧食值一兩五錢四分銀子計算,數項相加,不過一百二十四兩六錢五分。換成人民幣,不過兩萬四千多元。以這點工資,養活今天的一個京漂尚且困難,何況一個拖家帶口的京官。

清代京官之窮,今人實難想像。有記載清代京官有人窮到「不能舉火」。清李慈銘記載他一個做京官的族弟「屋宇倚漏,人有菜色」。清人筆記中,有翰林曾作詩這樣描述自己的悲慘生活:「先裁車馬後裁人,裁到師門二兩銀(師門三節兩生日,例饋賀儀銀二兩)。惟有兩餐裁不得,一回典當一傷神。」更為傳神的是這樣一條諺語:「京諺有雲,上街有三厭物,步其後有急事無不誤者:一婦人,一駱駝,一翰林也。」因為窮翰林買不起車,只能走路上班,偏偏還要擺架子邁八字步堵住人行道,令後面有事的人心急如焚,有苦難言。

曾國藩進京為官前,他那富有遠見的老祖父就對家裡人說:「寬一雖點翰林,我家仍靠作田為業,不可靠他吃飯。」這句話一方面說明老人深明大義,不願以家累拖累曾國藩仕途上的發展;另一方面也說明翰林之窮是全社會都知道的事實。

那麼翰林曾國藩的生活質量如何,一年的支出又需要多少呢?讓我們從衣食住行幾項來觀察一下曾國藩的支出情況。因為《湘鄉曾氏文獻》中存有辛丑年(道光二十一年)完整賬簿,所以我們以道光二十一年為觀察重點。

曾國藩在京期間的一個主要支出項目為房租。身為朝廷命官,住宅須配得上官制威儀,因此自然不能蝸居斗室,或者和那些賣大白菜的做豆腐的擠在一個大雜院里。所以京官們雖然窮困潦倒,卻多租住大宅,講求寬敞氣派。稍晚於曾國藩的李慈銘在京官期間,租居位保安寺街故閩浙總督舊邸,有屋二十餘楹,有軒有圃,花木蔥鬱。這是當時京官的常態。

道光二十一年八月,曾國藩搬到繩匠衚衕,房十八間。曾國藩在八月十七日家書中說,「屋甚好,共十八間,每月房租京錢二十千文」。如此算來,則一年房租就要一百六十兩銀子,用去全部薪水還不夠。總計道光二十一年房租和搬家裝修費用,共花去白銀七十五兩三錢三分。

另一項最重大的花費就是社交應酬。京官的工作很清閑,他們的主要生活內容,就是日日聚宴,因為這是他們建立人際網路的最重要方式。每天晚上,北京著名的館子門口,停的都是官員們的車馬。清人張宸的《平圃遺稿》說,京官聚宴習以為常,「若不赴席、不宴客,即不列於人數」。也就是說,別人請客你不能不去,別人請客你也不能不回請,否則你就不是圈子裡的人。清人李慈銘的日記中載,自己一年支付各個酒店的飯錢就達百餘兩,而據他自己說,因為不喜交往,他的朋友圈子並不算大。

曾國藩生性喜交遊,我們根據《湘鄉曾氏文獻》中道光二十一年的數據,對曾國藩這一年社交花費進行一個不完全的統計:

正月,團拜分貲二千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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