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正面:從「憤青」到「超人」 第二章 既生左,何生曾

曾國藩與左宗棠的恩恩怨怨,是晚清以來讀史者十分感興趣的「公案」。兩人同為湖南老鄉,同為晚清名臣,早年一度交往密切。曾國藩於湘軍初起之際,籌集軍餉之時,得左宗棠之助甚多。而左宗棠之所以後來成為獨當一面的地方大員,更主要因為曾國藩向皇帝的全力推薦。可以說,兩人曾有過「同心若金」的階段。

那麼,兩個人後來為什麼會鬧到斷交,到死不相往來呢?讓我們來梳理一下兩人之間的是是非非。

曾國藩與左宗棠的首次見面,是在咸豐二年十二月二十一日傍晚。

曾國藩回湖南本是為母親辦喪事。沒想到恰逢太平軍橫掃兩湖,皇帝命他出任幫辦湖南團練大臣。曾國藩墨出山,這一天趕到長沙。

到了館舍,換過衣服,匆匆洗了把臉,曾國藩就坐下來,與前來迎接的湖南巡撫張亮基及其幕友左宗棠展開長談。

論身份,在座的三人中,左宗棠最為卑微。曾國藩是在籍侍郎,也就是「前副部長」。張亮基是一省之主。而左宗棠出身僅是一個小小的舉人,身份不過巡撫的師爺。然而談起話來,左宗棠卻成了主角兒。他不等張亮基開口,就詳細介紹起長沙的防務安排,指手畫腳,滔滔不絕,一副大權在握、捨我其誰的神態。一聲不吭的張亮基似乎倒成了他的跟班兒。曾國藩也只有俯耳靜聽的份兒,一時插不上話。

然而曾國藩卻並不覺得不舒服。相反,他越聽越覺得這個左宗棠確實名不虛傳。此次會面之前,左宗棠之名對曾國藩來說已經如雷貫耳,太多朋友向他介紹過這位「湖南諸葛亮」是如何卓絕特出。交談之中,左宗棠之頭腦清晰,氣概慷慨,議論明達,言中款要,確實令曾國藩頗為嘆服。他在致胡林翼的信中寫道:

(臘月)二十一日馳赴省垣,日與張石卿中丞(張亮基)、江岷樵(江忠源)、左季高(左宗棠)三君子感慨深談,思欲負山馳河,拯吾鄉枯瘠於萬一。蓋無日不共以振刷相勖。

其實,何止曾國藩一見傾心。在會見曾國藩之前,這個小小的鄉下舉人早已經名滿湖湘,令好幾位大人物「一見即驚」了。二十二年前的道光十年,江蘇布政使賀長齡丁憂回湘,見到當時年僅十八歲的名不見經傳的普通農村青年左宗棠,即為其才氣所驚,「以國士相待」,與他盤旋多日,談詩論文,還親自在書架前爬上爬下,挑選自己的藏書借給他看。道光十七年,回到老家的兩江總督陶澍見到二十多歲的舉人左宗棠,「一見目為奇才」,「竟夕傾談,相與訂交而別」。不久又和他訂下了兒女親家。道光二十九年,雲貴總督林則徐回家途中,也因為聞聽左的大名,特意邀左到湘江邊一敘。林則徐「一見傾倒,詫為絕世奇才,宴談達曙乃別」。

令這些閱人無數的官場大僚不約而同地傾倒如此,左宗棠的才華橫溢可想而知。太平軍起之際,湖南巡撫張亮基派人三顧茅廬,把他請出了山,通省要務,概以任之。雖然身份僅為一名師爺,卻實際負擔起全省軍政要務,在湖南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張亮基反倒成了一塊牌位。

制軍于軍謀一切,專委之我;又各州縣公事票啟,皆我一手批答。

曾國藩雖然是高居二品的京官,但想在地方上開闢一番事業,其實並不容易。因為他畢竟是在籍官員,而不是實任官員。現官不如現管,如果湖南地方官員不大力配合他,無職無權的他寸步難行。因此,對這個小小舉人,曾國藩極為尊重,言必稱兄。不論大小事情,無不虛心請教。他相信,有這位明敏強毅的師爺幫忙,他在湖南辦理團練,一定會相當順利。

然而,左宗棠對曾國藩的印象,卻有一點複雜。

作為如今朝中官位最高、聲譽最好的湖南籍官員,曾國藩早已為湖南通省士林所景仰。在見面以前,左宗棠也聽許多朋友誇讚曾國藩學問如何精深,品格如何方正。一見面,左宗棠並沒有失望。人言曾國藩「向無大僚尊貴之習」,此言確實不虛。二品大員曾國藩沒有一點官架子。他看起來更像一介循循儒生,衣著簡樸,神態謙遜,一臉書生之氣。

而曾國藩言談中所表現出的強烈擔當意識,更讓左宗棠刮目相看。晚清天下滔滔,官員們以敷衍塞責為能。在這種黑暗污濁的大背景下,曾國藩以清新方正之姿進入左宗棠的視野,如同鮑魚之肆中吹入一股清風,不能不令左宗棠意外而且欣喜。因為曾氏的「正派」,「肯任事」,他大有相見恨晚之感。

左宗棠在給朋友的信中談到對曾國藩的第一印象說:

曾滌生侍郎來此幫辦團防。其人正派而肯任事,但才具稍欠開展。與仆甚相得,惜其來之遲也。

這個第一印象應該說是相當不錯的。但是我們要注意其中的這樣一句話:「才具稍欠開展。」初次接談,左宗棠就得出了曾氏才略平平的結論。這句評價奠定他對曾國藩一生輕視態度的基礎。

在別人眼裡雄才大略的曾國藩,何以在左宗棠眼裡卻「才具稍欠開展」呢?

曾國藩確實不是那種讓人「一見即驚」的人。乍一接觸,你不但會覺得他並無什麼出眾之處,甚至還會認為他有點笨頭笨腦。許多人一見到曾國藩,都覺得有點失望。方宗誠見到晚年的曾國藩,覺得他不像一位總督和將領,而像一位土裡土氣的鄉村老教師:「寬大和平,不自矜伐,望之如一老教師耳。」而後來英國人戈登見到曾國藩時,也大感失望:「曾國藩卻是中等個子,身材肥胖,臉上皺紋密布,臉色陰沉,目光遲鈍,舉止行動表現出優柔寡斷的樣子——這與他過去的歷史是不相符合的;他的穿著陳舊,衣服打皺,上面還有斑斑的油跡。」

如果測智商的話,曾國藩肯定不如左宗棠。左宗棠十五歲就中了秀才,而曾國藩前後足足考了七次,二十三歲才中了個秀才,而且還是全縣倒數第二名。梁啟超說:「文正固非有超群絕倫之天才,在並時諸賢傑中稱最鈍拙。」曾國藩自己也說:「余性魯鈍,他人目下二三行,余或疾讀不能終一行。他人頃刻立辦者,余或沉吟數時不能了。」身上沒有一點「天才范兒」。

另外,曾國藩是典型的黏液質性格,這種人的特點是反應緩慢,行動拘執,謹慎內向,凡事只肯說三分話。他觀察思考得比一般人細,下判斷也比一般人要慢。周騰虎曾經說曾國藩「儒緩不及事」。他的學生李鴻章也當面指出他病在「儒緩」:「少荃論余之短處,總是儒緩。」他對周李二人的判斷是首肯的,說「余亦深以舒緩自愧」,「駑緩多病,百無一成」。這種性格特點更加重了他的「笨拙」,使他眼中乏精悍之氣,面上無果決之容。在左宗棠滔滔不絕指劃天下之時,他只是默默傾聽,認真思考,並沒有在第一時間貢獻出什麼高明的見解。因此左宗棠才得出了「才具稍欠開展」的第一印象。

曾、左二人的首次合作卻是十分順利的。

所謂英雄所見略同。曾國藩俯察天下大勢,判定清王朝正規軍隊已經徹底腐敗,要想平定太平天國,必須赤地立新,編練一支全新的武裝。所以到長沙不久,他就上了一道後來被認為是湘軍成立之標誌的奏摺:

今欲改弦更張,總宜以練兵為要務。臣擬現在訓練章程,宜參仿前明戚繼光、近人傅鼐成法。

但人們很少注意到,就在曾國藩上這道著名的摺子前三天,湖南巡撫張亮基也上過一道內容相似的摺子,提出:

委明干官紳,選募……鄉勇一二千名,即由紳士管帶,仿前明戚繼光束伍之法行之。所費不及客兵之半,遇有緩急,較客兵尤為可恃。

也就是說,委任明達幹練之人,仿效戚繼光練兵之法,練成一支精兵。所費既省,一遇緩急,又比從外省調來的「客兵」管用。

我們知道,所謂張亮基的摺子,其實就是左宗棠的摺子。兩道摺子思路、措施乃至用詞(「仿前明戚繼光」)如此相似,說明「湘軍」的發明權不能由曾國藩獨佔,應該是曾左二人充分磋商後的產物。

除此之外,二人還在另一個問題上不謀而合,那就是要加強湖南防衛,應該從掃清湖南境內的土匪入手。這樣,如果太平軍再次進入湖南,才不會得到湖南本省土匪的呼應。

二人同心,其利斷金。曾左計議已定,具體事務由曾國藩來操作,而左宗棠則在調人用兵和辦公經費多方協助。曾國藩初涉軍事領域,兩眼漆黑,幸虧左宗棠向他推薦了滿族軍官塔齊布作為幫手。塔氏為人忠勇,做事負責,後來成為湘軍名將,他的幫助對曾國藩在軍事上的迅速成功至關重要。對於這一切,曾國藩十分感激。這段時間,曾左往來信函極多,曾國藩探討軍務的信件乾脆不再寄給巡撫張亮基,而是直接寫給左宗棠,對左的稱呼也從客氣的「尊兄」變成了親切的「仁弟」,顯示出兩人關係的日益親密。

不過,這種良好關係建立在一種有點特別的交往形態上。按理,曾國藩科名既早,年齡又長,又是二品大員之身,當然應該是曾國藩發號施令,小小布衣舉人左宗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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