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向曾國藩學什麼

對許多讀者來說,曾國藩對他們的榜樣作用主要體現在意志力的磨鍊上。

前幾天在一個電視台做節目,聊曾國藩。說起曾國藩如何自我完善,脫胎換骨,一位嘉賓說,現在不要再提倡什麼「自我磨礪」了,多累啊。人活著,要順著自己的本性,怎麼快樂怎麼來,不要成天那麼「擰巴」著。

這是現在越來越受到大家認同的一種說法。快樂至上。

不過,「快樂」不是那麼容易就能得到的。

上大學的小表妹放寒假回來對我說,她們寢室里,只有她一個人每天去圖書館。剩下的三位,每天都「長」在床上。每個人都弄了一個小床桌,坐在床上,上網,看電影,看網路「穿越」小說。坐累了,躺著,躺累了,再起來坐著。幾乎一天二十四小時這種狀態,連上廁所都不想動彈。一看到她回來了,室友對她開玩笑說:「你可回來了,去替我上趟廁所吧,我憋了半天了。」大學四年,起碼一多半時間都是這麼過來的。

看到小表妹成天堅持學習,她們其實也很自責,經常開玩笑說:「你批評批評我吧,我怎麼能這麼墮落呢?我爹媽要知道我拿著他們的錢成天這樣,不得氣死啊!」

我聽了一點也不驚訝,我的大學時期,大部分學生就是這樣的。不過我們那時互聯網還沒普及,同學們把時間都用在泡錄像廳和在寢室打麻將之中,一打就是一個通宵。學校保衛查寢,外寢室的人就用床單從窗外把自己從三樓吊到二樓,屢屢上演大片鏡頭。

這,算是「順其自然」,怎麼快樂怎麼來了吧?可是,這樣的生活快樂嗎?顯然一點也不快樂。事實上,進入大學以前,這些學生都處於家長、學校的嚴厲管束之下,在「高壓鍋」里生活了十多年,一進大學,壓力散盡,束縛全無,他們可以毫無顧忌地奔向「快樂」了,結果,卻仍然是不快樂。這些大學生一邊「狂歡」、「放縱」,一邊生活在自責之中,想要擺脫這種生活狀態而沒有力量,普遍具有抑鬱傾向。他們活得可能比中學階段還要痛苦。每到考試、畢業之前,一些大學都要傳出「大學生墜樓」之類的消息。

快樂是這樣一種東西:如果你直奔主題,撲它而去,它就像鏡花水月,你永遠也抓不到它。如果你掉頭朝「反方向」走去,不想著它,它反而會悄悄來到你身邊。

這個道理,既複雜,也簡單。

1965年,毛澤東與斯諾聊起過什麼是「舒服」,什麼是「不舒服」。毛澤東說:「現在,生活好了,不打仗了,有時候病也來了。出門也不騎馬,坐汽車、火車、飛機……想當年在延安,在戰爭中,每天走十里路,騎二十里馬,非常舒服。簡單的生活,對人反而好些。」

有一次,毛澤東帶著一些人爬廬山。有幾個年輕人走了不久,覺得太累了,就坐汽車先上山了。很久之後,毛澤東帶著幾個人爬得渾身是汗,到達山頂,瞥了先上山的人一眼,說:「你們年輕人啊,不懂得什麼叫真正的享受。」

那意思,通過艱苦攀登,征服山峰,你才能享受到「一覽眾山小」的快意。坐著汽車舒舒服服地到達山頂,省略了艱苦,也省略了這種快樂。

確實,沒有「痛苦」,就沒有「快樂」。正如同沒有高就沒有低,沒有黑暗就沒有光明一樣。沒有挑戰,沒有阻礙,沒有困難,也就談不上快樂。

因此,毛澤東說:「世界一切之事業及文明,固無不起於抵抗決勝也。」青年毛澤東在《倫理學原理》中,十分推崇這樣兩句話:「無抵抗則無動力,無障礙則無幸福。」毛批註說:「至真之理,至徹之言。」這其中必有他深刻的生命體驗。事實上,人類世界的所有成就,所有傑出人物,都是在重重困難的磨礪下成就的。只有培養起強大的意志力,你才能享受壯麗的人生。

曾國藩以他的一生,證明了人的意志力所能達到的極限。梁啟超在形容自己時,用了一個很好的比喻:如果把「梁啟超」這個人身上所含的「趣味」元素抽出去,那麼所剩下的物質就無幾了。借用這比方也可以說,如果把「曾國藩」這個人身上的「意志力」元素抽去,那麼剩下的也不過是一些平淡無奇的成分。

如果從天分的角度看,曾國藩本來不可能成就那麼大的功業。曾國藩從十四歲起參加縣試,考了九年,到二十三歲才考上秀才。比較他同時代的名人,便可以看出他天資的平庸。小他一歲的左宗棠,十四歲參加湘陰縣試,便名列第一;次年應長沙府試,取中第二。李鴻章也是十七歲即中秀才。比曾、左、李稍晚的康有為幼年穎異,有神童之譽。而梁啟超更是天資超邁,十一歲中秀才,十六歲中舉人,令曾國藩望塵莫及。曾國藩自己也常說「吾生平短於才」、「秉質愚柔」、「稱最鈍拙」,也並不完全是謙詞。

曾國藩自拔於流俗,首先得力於他身上那種湖南山民特有的質樸剛健的氣質。

中國農民的自我剋制能力是無與倫比的,艱難的生存磨鍊了他們的頑強和堅忍。和普通農家相比,曾家家風更為嚴厲。祖父曾玉屏雖然不大識字,但是有主見有魄力,性情剛烈,為人嚴正,在鄉里很有威望,哪裡有糾紛總是找他排解。遇上那種不講理的潑皮無賴,他「厲辭詰責,勢若霆摧而理如的破,悍夫往往神沮」。從遺傳的角度觀察,曾國藩繼承了他祖父剛直強毅的性格特點,他對自己的祖父有一種崇拜心理。他在家書中,常常談到祖父的言行,奉為圭臬。「吾家祖父教人,以懦弱無剛四字為大恥,故男兒自立,必須有倔強之氣。」

曾國藩成功的另一個關鍵,是他立志高遠。人類最基本的心理傾向就是使自己變得完美,儒家的人格設計為這種心理傾向提供了最理想的釋放途徑。儒家學說認為,每個普通人都可以通過自身的刻苦努力達到聖人的境界。

曾國藩和普通官僚的不同之處是志不在封侯,而在做人,做光明磊落的大丈夫。他在家書中說:「君子之立志也,有民胞物與之量,有內聖外至之業,而後不忝於父母之生,不愧於為天地之完人。」他要內聖外王,經邦治國,使整個國家達到大治的狀態,而自己也立功立德立言,萬世不朽。這是一個何其宏偉、何其誘人的人格理想,在這個規模基礎上,他開始堅苦卓絕地建設自己的人格理想。

由於目標的高遠難及,手段便非同尋常,曾國藩在學做聖人的過程中,每一分鐘都展開對自然本性的搏殺,那真是針針見血,刀刀剜心。有的人雖然用聖人之言敲開了仕途之門,卻從來沒有認真對待過所謂聖人之道;有的人曾被這個理想激勵過,嘗試過,終因這種努力非人性所能堪,不得不最終放棄。而曾國藩,這個來自湖南鄉下的讀書人,一旦被這個理想所征服,便義無反顧,百折不撓,用農民的質樸頑強去踐履,終於做出了驚人的成績。曾國藩學習理學家倭仁的修身辦法,在日記中把一天之內的每件事、每個念頭都記下來,有點滴不符合聖賢規範的做法想法,都嚴格地自我檢討,把「惡」消滅在萌芽狀態。到朋友家拜客,見到主婦時,「注視數次,大無禮」。與人交談時,「有一言諧謔,太不檢」都要深刻檢討。甚至做夢時夢見自己發財,醒來也痛罵自己一番,責備自己貪財之心不死。他還學習靜坐之法,每天靜思反省,不斷和自己的私心雜念搏鬥。像所有的年輕人一樣,他期望自己十全十美,一言一行都正確恰當;像所有的年輕人一樣,他貪多求快,總想一下改掉身上所有缺點毛病。不過,和大部分年輕人不同的是,他有著鋼澆鐵鑄般的執著頑強。翻檢他的日記,從那時起,直到暮年,幾乎每一天他都要對自己痛責一番,每一天都有自責、焦慮、悔恨、恐懼的時刻。在家書中,他總結自己的經驗教導子侄說:「凡事皆有極困難時,打得通的,便是好漢。」他現身說法:「即經余平生言之,三十歲以前,最好吃煙,片刻不離。至道光壬寅十一月二十一日立志戒煙,至今不再吃。四十六歲以前做事無恆,近五年深以為誡,現在大小事均尚有恆,即此二端,可見無事不可變也。」

在修身之路上,曾國藩走得異常老實堅定,他給自己立了這樣一個座右銘:「不為聖賢,便為禽獸;莫問收穫,但問耕耘。」把自己推入「聖賢」和「禽獸」的兩極選擇之中,破釜沉舟,不留任何退路。通過這種本質上不合人情的、非人道的方式,他把儒家精神中剛健有為、光明磊落、忠恕待人、至誠慎獨等優良品性熔鑄到自己身上,滌盪掉人身上常有的自私、虛偽、陰暗、猜忌,走入了道德的化境,養成了高尚澄明的人格。這不能不說是一種奇蹟。

成就大事業,僅僅有大心胸、大境界是不夠的,還得有大本領。曾國藩的大本領同樣是從頑強剛毅中鍛鍊出來的。

四十二歲那年,曾國藩奔母喪回鄉。其時正值太平軍兵抵湖南,咸豐皇帝命他在家鄉辦團練。一介書生從此開始了帶兵生涯。

曾國藩正值壯年,已是二品大員,性情剛直,自以為居心正大,又有皇帝欽命,所以辦起事來雷厲風行,鋒芒畢露。他對那些

返回目录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