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幕

我一直在嘗試忘記這個故事,但我發現,很難。是的,很難,所有的方法都失效了。它一直隱藏在我的靈魂深處,從不肯離去。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它彷彿一隻狡猾的蟑螂,悄無聲息地從陰暗的角落裡溜了出來,睜著詭譎的眼睛窺視著我,小心翼翼地用它的長長觸鬚輕輕觸摸著我。我知道,它一直在展示著自己,試圖讓我走進它的世界。但我總是拒絕,拒絕將自己陷進去。我害怕那些有著強烈誘惑力的東西,它會讓我不自覺地沉迷、上癮,然後無法自拔,從而迷失自我。這個世界,有著強烈誘惑力的東西實在太多,權力、金錢、性愛、煙酒、毒品、文學、藝術……隨便哪樣東西,都可以輕易地浪費掉你的一生。保護自己的最好辦法是與一切事物都保持距離,無論它是否會引誘你。將自己偽裝起來,讓別人無法看清真實的你——同樣,你也別指望去看清其他事物,你所看到的,也只是它們的偽裝,或者故意或者無意的偽裝。

所以,我一度懷疑這個故事的真實性。當我將這疑惑告訴表姐夫時,他的臉漲紅了,青筋暴出,氣得說不出話來。這時,我才隱隱後悔。表姐夫是個只認死理的書獃子,我這樣說,間接地污辱他了。

果然,平靜下來後的表姐夫對我的態度冷淡了許多,「醉天,你可以不相信我,但你可以去向你表姐求證,我想,你還不至於連她都不相信吧。」

我連連解釋:「我不是懷疑你的意思,只是,你也知道,你說的這個故事,實在太難以置信了。」

表姐夫的臉色這才好看了一點,點了點頭,「我也知道,一般人很難相信,所以,這個故事僅限於我們醫學院里的教師小圈子裡流傳,誰也不願意說出去,就算說出去,誰又會相信呢?被人當做傻瓜的滋味可不好受。」

我明白表姐夫的話。基本上,他是一個沒有心機的男人。當然,我這樣說,並不代表他智商有問題,恰恰相反,他屬於非常聰明的那種人,不然,怎麼可能拿到解剖學碩士學位。但也許他對解剖學太投入了,在人情世故方面顯得非常幼稚。他也知道這一點,盡量不與陌生人多說話。如果我不是他妻子的近親,他是不會和我說這麼多話的,更不會耐著性子和我講這個發生在女生寢室里的驚悚故事。光是講這個故事,就花掉了他三個多小時,這對於很看重時間的表姐夫來說極為難得了。他的本意是想告訴我,相對於那些虛構的小說,真實的生活更令人恐懼。

我是一名基層公務員,基本上屬於那種整天在做雜事忙個不停卻不知在忙什麼的人,無職無權,懦弱無為。像我這樣的人,隨便在哪個基層機關都可以找出一大堆,唯唯諾諾,沒有個性。所幸的是,我對新鮮事物接受能力比較強,在互聯網普及的時候跟上潮流學會了打字、上網。一個偶然的機會,我開始嘗試寫恐怖小說,居然反響還不錯,有時偶爾也能在雜誌上發表一些文章,不時收到點稿費,這讓我貧窮的母親引以為豪。她將這件事在表姐夫面前炫耀了一番。接下來的事就很自然了,表姐夫邀請我到他家來,說他有個很好的恐怖題材,希望我能寫出來。

我拒絕了,原因很簡單,我害怕這個故事,害怕這個故事會刺痛我內心深處某些柔軟的地方,令我受傷,血流不止。我要保護自己,從本質上說,我是個弱者,在這個弱肉強食的社會,能堅強地生存下來就很不容易,適當的心理麻醉是必要的。因此,阿Q的「精神勝利法」永遠不會消失。

但我失敗了。無論我走到哪裡,這個故事都會突然冒出來,充斥我的腦海,然後刺激著我的腦神經,折磨我脆弱的靈魂。

經過十幾個不眠之夜的思想鬥爭,我妥協了。我帶了錄音機,再次來到南江醫學院表姐夫家,鄭重其事地要求他將那個故事詳細地敘述給我聽。

故事是從2003年那個寒冷的秋天開始的。

那年的秋天來得特別早,南江醫學院里瀰漫著一片肅殺之氣。還只是10月份,校園裡的路上總是鋪滿了厚厚的落葉,無論校工怎麼打掃都無濟於事。一片片枯黃的落葉哀嘆著脫離母體,無可奈何地飄落下來,破碎腐爛。那些本來生機勃勃的喬木彷彿突然衰老,顯出一副頹廢的模樣,勉強支撐著光禿禿的軀幹被颯颯的秋風吹得瑟瑟發抖。上了年紀的校工們心裡直犯嘀咕,醫學院不會又出什麼邪事吧?上次出現這種跡象的時候,醫學院的解剖大樓里燃起了熊熊大火。大火燃燒了一夜,在消防車匆匆趕來將之撲滅後,發現了幾具被焚燒得焦臭無法辨認的屍體——事後鑒定出這些全是醫學院的學生。誰也不知道,他們為什麼會在晚間去解剖大樓,起火的原因至今沒有查清。這件怪事,輾轉流傳,後來竟然變成了一樁靈異事件,據說,不少學生在解剖大樓里聽到過細微縹緲的哭泣呼救聲,尤其是在深夜,誰也不願意靠近那幢陰森森的陳舊大樓。解剖大樓成了南江醫學院最為可怕邪門的地方,直到被稱為南江醫學院有史以來最恐怖的地方——女生寢室441的出現。

女生寢室441裡面有八個鋪位,四個上鋪四個下鋪,面對面排好,擠在一個不足二十平方米的卧室里。2003年10月的某個深夜,程麗突然從夢中醒來,她做了個奇怪的夢。她夢到了一個英俊的男孩,清澈的眼睛閃著異樣的光芒,深情地呼喚她。

她坐了起來,揭開毛茸茸的薄毯子,打開窗戶,伸出頭去呼吸窗外的新鮮空氣。秋天的空氣帶著些許涼意,令她清爽許多。

程麗沒有開燈,冰冷的月光浸了進來。女生寢室里只有兩個人——她和許艷。在這個寢室中,住著八個女生,三個是南江市的;兩個在南江市有親戚;另一個則在瘋狂熱戀中,在醫學院的附近與男友租了間民房。今天是星期六,周末,平時熱熱鬧鬧的女生寢室441里只剩下她和許艷。

許艷的胸部伴著她的均勻呼吸有節奏地起伏,嘴角有些涎水流了出來,浸濕她的枕巾。她睡得很香,也許,正在做著美夢。許艷從偏僻的農村小鎮來到繁華喧囂的南江市,多姿多彩的都市生活迷醉了她的眼。她正處在喜歡做夢的年齡,喜歡憧憬未來。

程麗幽幽地嘆了口氣,俯下身子輕輕地幫許艷擦拭掉涎水。這個世界,遠不是她想像中那麼美好。可惜,程麗不能親口告訴她。

牆上的石英鐘秒針一步一步地移動,「滴答、滴答」地響著。程麗抬頭望了一眼石英鐘,十一點五十分。

還有十分鐘。程麗喃喃自語,走出卧室。寢室大廳的書桌上清一色地擺滿了電腦,人手一台。她尋到自己的電腦,輕輕地按下按鈕。

電腦的屏幕亮了,幾分鐘後,熟悉的桌面展現在她面前,一隻可愛的小企鵝冒了出來——是她的QQ。

她熟練地輸入賬號密碼,小企鵝閃了幾下,終於亮了起來,她上QQ了。

QQ里的好友欄里沒有人在線,這讓她有些失望。

她的失望沒有持續多久,幾秒鐘後,小企鵝「滴滴」地叫個不停,這是她加入的QQ群中的對話以及別人寫給她的留言。程麗一個個地點擊查看,然後在一條別人寫給她的留言上停住了。

留言的內容很簡單:「時間到了……我在你背後。」

在我背後?程麗有些緊張,這麼晚,女生寢室441又怎麼會有人呢?她記得,兩人睡之前,分明將寢室鎖得牢牢的,除非是幽靈。

但他不是幽靈,也不會騙自己!她相信他,相信他說的每一個字。

她驀地轉過臉來,看到一張英俊男人的臉——是她期待的臉。然後,她聽到一種奇特的聲音:「時間到了!」

是的,時間到了,程麗抬頭看了一眼石英鐘,十一點五十八分,還有兩分鐘到十二點。十二點,意味著一天的結束,也意味著一天的開始。

程麗抓緊時間,對著鏡子露出個笑臉。她的笑靨,燦爛明艷。今天,她沒有化妝,但特意吹了頭型、敷了面膜,今晚的她,特別漂亮些。

她問這個迷霧般的英俊男人:「我美嗎?」

「是的,很美。」

她滿意這個答案,還有什麼比聽到自己愛人的讚美更令人開心的呢?

「時間到了!」

奇特的聲音再度響起,飛進她的耳膜,令她渾身一顫。

她牽著他的手,穿過了大廳,跑到了陽台。

陽台的竹竿上晾著些女人的衣物,色彩艷麗,在夜色中輕輕晃動。她有些羞澀,陽台的衣物中有她粉紅色的胸圍與淡黃色的內褲。她偷偷地望了他一眼,希望他沒有注意到這些。

兩分鐘很快就要用完了。她閉著眼睛,祈禱了幾句,面容安詳,翻身從四樓的陽台上躍了下去。

程麗在空中彷彿一隻飛翔的小鳥,感到一陣無法述說的愜意。她張開雙臂,仰面向天,天空中閃爍著清冷的殘月與黯淡的星斗。

程麗從女生寢室441跳樓的那一剎那,她的嘴角浮現出一種滿意而歡樂的笑紋,在茫茫的夜色中顯得詭異無比。

許艷打了個哆嗦,渾身發冷,從睡夢中驚醒。

她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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