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第二天,寬哥特意請了假,專門去夜郎的住處逼著夜郎回話:顏銘的孩子是你的,你是個男人,是孩子的父親,就得有做男人的氣派和做父親的責任;沒結婚有了孩子,做兄長的可以原諒你,包穀有收了麥才種的包穀,包穀也有麥子沒收就回茬地里種的;但是,有了孩子不承擔責任,口娃不管娃,這就是流氓,是下三爛,是犯罪!性就是傳種接代的,快樂也只是傳種接代工作中的附加品,難道只要快樂而不顧後果嗎?孩子是四個月了,打胎已有危險,那怎麼辦?讓一個沒結過婚的女人抱個孩子,顏銘還怎麼生活和工作?現在最好的辦法就是結婚!

寬哥的臉嚴肅著,一字一板地講,他不允許夜郎一會兒去沏茶,一會兒又去拿瓜子,粗聲粗氣地要他靜靜坐在那裡。他認定了一個理,就得按這個理往下走,容不得夜郎說明和反駁,似乎鐵板已釘上釘了,顏銘的孩子就是他夜郎的,時間就是四個月前的那個星期五。而且說:這是絕對的,不得懷疑的t將來看吧,孩子的生產一定十分順利,因為野合的孩子不會難產,孩子也一定聰明,長得身體好,像你夜郎的,誰當時慾望最高,熱情最大,孩子就像誰,你夜郎絕對是這樣!夜郎無法抵抗他,他執拗得像一根牛筋,以一個警察和恩兄的身份,要得到的就是兩個字:結,不。

夜郎說:「要是不結婚呢?」寬哥說:「不結婚?我認不得你,你認不得我,你害了顏銘,你一輩子心不會安寧,你就是上天入地,你都是不可救藥的流氓!」夜郎皮肉動了一下,似笑又非笑,說:「是嗎?要結婚呢?」寬哥說:「這我和你嫂子已經商量過了,既然孩子已四個月了,就不必大張旗鼓地舉行婚禮,那樣了,結婚六個月就生娃娃,別人當面不說背後也戳脊背。再是你現在經濟不行,顏銘也沒那麼多錢花在排場上,咱要的是過日子,過日子是實實在在的事。你們就住在一起,把結婚證壓在桌子玻璃下,對外是早領了結婚證,已經結婚了,實際上你們兩個去什麼地方旅遊一下。房子不能在保吉巷,那大雜院誰不知道你的根底?你們要願意,我騰出一間房子,要不願意,就住到祝老先生家,他反正是活著和死了一樣,沒兒沒女,你們住過去權當是他的兒女,也好照料他,將來為他送終,我想,他要是能說話,有思維,他也會高興的。衣服買上幾套,花不了多少錢。被子、單子、枕頭,我們包了,兩床踏花被子可以了吧?單子我那兒有兩條新的??好男不在家當,好女不在陪妝,憑你二人的能耐,好日子在後頭的。日子由你們挑定,越快越好!」夜郎悶了半天,最後說:「你讓我再想想。」寬哥又生了氣,說:「前幾個月就催督你們結婚,要是聽了我的話,也不會出了今天的事,現在屎到屁股眼了,你還要想想,想什麼呢?」夜郎蹭磨了半會兒,先漲紅了臉,後來一梗脖子說:「寬哥,這事我誰也沒有說過,今日要給你說——不管你怎麼看,我也只能給你說了。我只求你把這事不要給任何人說,連嫂子也不能說的,說出來我是無所謂,死豬不怕熱水燙了,可就得又害了人家的。」寬哥疑惑起來,小眼睛眨了又眨,抹了眼屎說:「你說。」夜郎說:「自從認識了虞白,我心裡是有些亂了,但你相信,我沒有給虞白挑明,人家也沒給我說明話,更是沒有過什麼事,這你要相信,寬哥!但我心確實亂了,我都奇怪我怎麼會心就亂了??我常常感到不安,覺得這樣對不住顏銘,可一見虞白我又由不得那個,當然,當然??」寬哥沉著頭,從夜郎的煙盒裡抽一棵煙來點了吸,手顫抖著,卻說:「你說,你往下說。」夜郎不看了寬哥的臉,往下說:「就是這事。」寬哥把煙吸完了,說:「夜郎,這就對了,要不我怎麼都納悶:夜郎怎麼會這樣呢?你這一說我明白了。我再問你:你有那意思,虞白有沒有意思?你們真的沒有那種事?」夜郎說:「沒有,絕對沒有!我有那個意思,虞白我覺得也有,怎麼個有法,我給你又說不出個條條道道,反正是有的??可我們又鬧翻了,好久誰沒見誰了。」寬哥點點頭,說:「夜郎,你甭怪我說話難聽,你將來真要娶虞白,你得固老家去把你家的門樓往高著修,看你祖墳里有沒有那股脈氣?!咱是什麼人,咱心裡有底,別吃了碗里看在鍋里,甭說虞白和你鬧翻了,不來往了,就是虞白死著心眼非你不嫁——這類事也不少哩——她那號人太聰明,女人聰明了心小,過日子累死你了!聽我的,我是不指望你日子好過嗎?我是要把你往崖里掀嗎?酒是好東西,可患了肝病的人卻就是喝不得!多少人我都挽救過來了,我對你是有信心的!」夜郎頂他不是,不頂也不是,咕噥了一句:「我總是錯的嘛!」就不吭氣了。寬哥嘿嘿笑了笑,一拍手說:「去給我到街上端一碗拉麵去,我到底為了啥?說得口乾舌燥的,肚子也飢了——湯放寬些,辣子要汪!」夜郎拿了小鋁鍋下了樓。

寬哥逼著夜郎同意了結婚,心裡又害怕夜郎變卦,抽空就又去見虞白,別的什麼話都沒說,一切事情裝得糊塗,只強調是在附近辦了個事隨便來坐坐的。虞白當然熱情接待,問這問那,他便於無意之間,毫無痕迹地說出夜郎要結婚呀的話頭。虞自少不得發了一陣呆,卻立即表現得很高興,詢問是哪位姑娘,做什麼工作,年齡多大,長相如何?寬哥就勢把顏銘說成一朵花,虞白噢噢地應著,寬哥已經不說了,她還頭一點一點地「噢」、「噢」地應著。狗子楚楚這個時候相當浮躁,從廳里跑到後園,從後園又跑進來,汪汪叫,虞白抬頭看了一下寬哥,寬哥捏了盤子里的核桃酥在吃,才明白自己失態了,就不禁又問起婚期在什麼時候,怎麼個操辦?寬哥說了大概情況,而且說以後咱們的樂社又會多一個人呢的話,虞白說真好,站起來把楚楚抱在懷裡,那麼嗬嗬地笑了,說:「夜郎卻不給我說,是怕我去吃喜糖哩。夜郎嗇皮,虞白卻是大方的!」楚楚並沒放下,一隻手去拿了一幅布堆圓要寬哥轉交過去恭賀。寬哥從虞白家出來,倒怨怪夜郎是多情了,人家虞白毫無什麼異常表現嘛。

等寬哥寬嫂把兩床被子抱了過來,又送來了兩條單子,兩個枕頭,兩個裝滿了白米的小瓷碗,一面菱花鏡子和一隻搪瓷便盆,阿蟬得到的消息是顏銘和夜郎算是結婚了。阿蟬第一個反應是驚喜,幫著寬嫂在卧室牆上用紅絨線扎空心喜字,隨後眉心卻皺了起來。夜郎從此名正言順住過來,多一張嘴吃飯,阿蟬是無所謂的,阿蟬計較的是以後卧室做了新房,她得去睡客廳,可惱的是家裡會常來人,她不能約了同鄉過來,也不得隨便去同鄉那裡。於是就提了要求:小翠那邊是獨自睡一個房子的,她晚上可以睡過去。顏銘聽了,為難了半天,怕鬧出什麼事來,背了身與夜郎商量,夜郎說:「不是說她和小翠鬧翻了嗎?」顏銘說:「小翠原先在鄉下有個男朋友的,一直催著回去定婚,阿蟬知道了不許人家再好,打鬧過了一場,又沒事了,恐怕兩個人誰也離不得誰了。」夜郎說:「既然這樣,她要過去住就讓過去,咱又不是她的父母,管不了那許多。」阿蟬此後就晚出早歸,情緒尚好,日子平和安然。阿蟬一走,家裡沒有個耳朵偷聽,夜裡的顏銘就放肆了姿勢,沾著沒沾著地叫。但在後半夜裡,夜郎仍是夜遊,鬼魂一般地去竹笆街七號開人家的門鎖,當然還是開不開,低了頭又往回走。顏銘把這些悄悄說給過寬哥的,寬哥說這是一種病,沒什麼大不了的,過一陣可能會好的,只是千萬不要對夜郎說破,說破了會嚇壞他,就是嚇不壞,也會添了心事,生出別的病來。顏銘更是操心他這麼去開人家的門鎖,若被人發覺了,當做小偷來抓來打,如何是好?

只好啥話也不敢說,夜夜跟他出來,遠遠隨著保護。

夜郎做了新郎,除了吃喝穿戴有了照應外,已沒了特別新奇的感覺,對於領不領結婚證,顏銘說過數次,卻並不表示急切,推說選個好日子要出外旅遊走時再辦吧。這一日天氣晴朗,夜郎陪伴了祝一鶴在家裡洗澡,洗好了,把祝一鶴抱上床,替他撲朔按摩,窗外的陽光也灑照了半個房間,祝一鶴體白肉嫩,比婦人還要嬌好,回想病前那個模樣,病後竟是這樣,真是一場奇蹟。原本是不想把自己的事告知他的,一時高興,就對他說了,祝一鶴卻毫無反應,也沒要筆紙來寫出自己的態度,便知道老頭已經完全沒有了思維,心裡一陣難過,就坐在那裡發獃。才一悶時,太陽已收了一半,祝一鶴竟蜷在那裡睡著了。夜郎也一時有些懶意,頭一歪亦趴在床沿上打了盹。不知過了多久,忽聽得那邊卧室里顏銘在叫「夜郎,夜郎」!睜開眼來,似乎覺得剛才一打了盹就有了夢,夢裡是他進了祝一鶴的卧室,發現床上睡著的不是祝一鶴,而是一隻白胖的大蠶,口吐白絲,製作著一隻將要成形的巨繭。急忙就往床上看,祝一鶴還是祝一鶴,睡著的臉面有無語而笑的神態,已經沒有了鬍鬚的嘴流著一汪涎水,他拿了毛巾去擦,涎水卻黏黏的,拉出很長的一條來,就驚了一下:莫非也吐絲了?!那涎水條就斷了,自己笑了自己:看見祝老身子白胖就做出蠶的夢,這想像力蠻不錯嘛!走過這邊卧室來問顏銘叫他幹什麼?顏銘卻在埋頭看書,笑嘻嘻的,說:「你也看看。」夜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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