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一日,天氣轉涼,街上的人已穿什麼的都有,虞白天黑時在衣櫃里翻羊毛衫要穿,看見了吳清朴放在這裡的一件牛仔馬甲。就拿了去飯店。夜裡飯店是不賣餃子的,為了多有收入,只在門口處由三個小工賣湯圓,虞白進去,一幫人都在樓上包餃子。餃子宴里新增了一道珍珠餃,是用雞脯肉包指頭蛋大的形狀,在火鍋里當場現煮現吃的。吳清朴見虞白來了,便把火鍋點燃,煮了珍珠餃要她嘗,自己仍是將一摞一摞的蒸籠端出來,把擺好餃子的蒸籠一摞一摞再端進去,累得滿頭的汗。虞白坐在燈影處看他,頭髮長亂,臉瘦得兩個顴骨突出,禁不住兩顆淚子就掉下來。火鍋的底爐透刻著菊花樣,火苗撲出來,艷艷地更是一朵偌大的菊花。她無心思坐著吃珍珠餃,拿蓋子壓滅了火,去門口喊了一個小工,讓到夜市上買了一個狗肉沙鍋給清朴端到辦公室去。沙鍋端來,清朴笑著說:「自己開著店,卻去端人家的飯!這個時候了,還吃的什麼飯喲?」虞白說:「賣啥的不吃啥,這沙鍋營養好哩,馬不吃夜草不肥,黑來不吃飯身體怎撐得住?——你忙什麼?掌柜的當成夥計了!」吳清朴說:「我忙著心裡倒暢快哩。」虞白把馬甲給吳清朴穿上,吳清朴還在說:

「大家都穿衫子,老闆穿馬甲。」虞白說:「我還不穿了羊毛衫?二八月亂穿衣,你和別人比不得的。飢了冷了,鄒雲不在,自己要學會經管自己。」原本是不說鄒雲的,卻順嘴說出,便把臉別轉到一邊去,用勺子在沙鍋里攪,一邊吹熱氣一邊嘗了湯,說鮮。吳清朴見表姐說出鄒雲,努力笑了笑,說:「鄒雲一回來,瞧見飯店這麼紅火,她不知該怎麼驚訝哩!」虞白說:「要驚訝的。」吳清朴說:「天也冷了,她也不回來取取厚衣服的。」虞白說:「她怕這幾天會回來的。」吳清朴倒不吃了,問:「姐,你說她這幾天能回來?」虞白不禁上了氣,說:「她不回來,能死到什麼地方去?」吳清朴卻說了一句:「四川比這兒熱吧?」低頭又去吃沙鍋,一根粉條吸進口一半,一半卻粘在上嘴唇上,連嗆帶燙,一顆眼淚啪嗒砸在沙鍋沿上。虞白心疼了一下,說:「清朴!」吳清朴說:「嗯。」虞白就說:「清朴你知道了?」吳清朴身子一晃,競一頭栽在虞白的懷裡抽搐起來。

虞自抱了那頭,也淚水婆娑。兩人哽咽了一會兒,虞白抬了頭,替吳清朴把眼淚擦了,說:「我只說你不知道,你原來也知道了,這麼長的日子怎不說給我?清朴,事情已經這樣了,咱憋出病來也是劃不著的。或許,咱把鄒雲誤解了,她心還在你這裡,只是去掙些錢罷了。但是清朴,咱做事要長,想事要短,即使她變了心,可你知道世上能箍了盆子箍了桶的卻是箍不了人的,這你得有個精神準備。畢竟這個飯店大家幫著辦了起來,其中也有她一半的心血,碌碡拽到了半坡鬆手不得,只能辦好,不能辦砸。世上的事情大哩。世上的好姑娘也多哩,關鍵是你的身體和情緒。你瞧你這樣子。頭髮這麼長了,也不去理,自己開個飯店,倒飢一頓飽一頓?!」吳清朴說:「我是誠心過過苦行僧日子,她鄒雲回來了看她心理平衡不?」虞白說:「你好傻,這何苦呢?如果她能心理不平衡,她也不會跟姓寧的這麼跑逛了。你糟踏的只是你自己,你偏要吃好穿好心情好!」這當兒,小李在外邊叫:「老闆,老闆!」虞白了,卻附在吳清朴耳邊要說什麼。虞白就出來笑道:「小李辦察神神秘秘的!誰的帖子,夜郎的,夜郎又組織樂社活動呀!」吳清朴說:「我聽丁琳說了,你們是四人樂社,不肯要我去熱鬧嗎?」虞白說:「你又不懂音樂,唱歌也跑調,不會要你的。」吳清朴說:「你們倒活得瀟洒,像小年輕們一樣!哎,白姐,能不能都到飯店裡來活動?我包吃喝!」虞白說:「瞧這是不是老闆的口吻?我們是來給你唱堂會拉生意呀?!」吳清朴給小李扮著鬼臉說:「咱現在成俗人了!」

第二天,虞白按約在下午四點趕到城牆上,夜郎卻一個人仰天躺在那裡看雲,旁邊鋪著兩張報紙,報紙上放著一個熱水壺,四個杯子,一琴一塤。虞白走過去了,夜郎抬腳坐起,頭剃得青光光的,一臉油汗地笑。多久以來,夜郎第一回這麼死盯著她笑。好大的膽兒,看女人哪有這般賊的?虞白原本也是笑著的,見他放肆,偏不看他了,蹴下來噗噗地吹地磚上的土。卻想:我怕他怎的,你是錐子,我麥芒對了你!揚了臉直盯了夜郎。夜郎眼珠瓷溜溜的,幾乎要跳出來,她說:「昨日又熬夜了?——把眼角屎擦擦。」夜郎露了短處,一下子沒了輕狂勁,紅了臉雙手都去擦眼睛。虞白就勢把琴抱在懷裡,並不彈的,哧哧地笑。虞白一笑,夜郎便醒悟她作弄了他,說:「你牙上怎麼粘著韭菜葉子?」虞白說:「羞死了,跟別人學沒意思!」夜郎說:「你就會戲弄我,有本事,寬哥來了你也這樣!」虞白說:「你也敢裝大么。」夜郎沒有聽懂,問:「我裝大?」虞白卻再不理他,低頭撥弄琴弦。夜郎就坐端了等著聽,她又不撥了,把琴放在地上,一乜眼兒說:「樂卒土活動,今日競這麼早的?」夜郎說:「吹吹唱唱那還是天黑下來的事,約著你早來,我請吃茶的。」從一個小菜盒裡撮了茶放在一個杯里。

虞白說:「什麼好茶待人的?」拿了茶看。茶是紫陽的一級富硒毛尖。夜郎說:「這是清明前三天的茶,是紫陽的_位朋友送給陸天膺,陸天膺的夫人又送給南丁山的。我喝過一杯,果然不錯,不敢私吞了,拿來讓你們嘗的。」虞白說:「是茶真的不錯,還是因了陸家那年輕夫人送的原因才有了味?」夜郎說:「我可不知道那小夫人的故事。你是知道的?」虞白說:「我只知道英雄難過美人關。」夜郎說:「過不了美人關的都是英雄了?——那我也是英雄!」虞白說:「你說什麼?」卻並不讓夜郎回答,端了茶杯,定定地盯那純正的綠,一層絨絨的白氣就浮在杯口,抿一口,說聲「好」。

就揚了頭看夜郎:「要是喝茶,請人去你家喝好了,偏來這地方,大天白日地招人現眼?」夜郎說:「一男一女坐在城牆頭上,就是讓滿城人都看的!我是閑人,我怕了誰?只是怕你不敢來的。」

虞白說:「夜郎賊膽兒大,我還怕啥的不敢來?又不是蝙蝠只能晚上露面!」夜郎說:「寬哥和丁琳都不來了,你敢和我在這兒喝一下午?」虞白說:「這陣把茶搬到鐘樓上去,我也去的。」夜郎說:

「好好,冬天咱倆去南方浪去,我到時來約你,你不能拉鉤啊!」虞白說:「我怕的什麼?只怕到時候你拉鉤,說你的女朋友不同意啦!我不牽不掛別人,別人不牽不掛我,天涯海角哪兒都去的。」

臉先自通紅,卻拿了眼睛看夜郎。夜郎聽出她話中的話,一時不知怎麼回話,哈哈地笑。虞白平靜了臉說:「笑;你只拿笑搪塞我?」夜郎說:「人說寡婦門前是非多,其實鰥男門前是非也多,前日我同戲班一個女的去街上吃飯,路上遇見三個熟人,一見回就給我擠眼,悄悄問我:『不錯嘛,掐了嫩芽芽了?!』」虞白說:「多難聽,你們這些男人就這樣說女人?」夜郎說:「我哪兒的?我說,去,那是一個熟人,小心人家扇你耳光!想,要是我真的和人家好,我又不是那些小痞子,拉街呀?正是心裡沒鬼,我才領了她哪兒都敢去的。」心病才哪兒都敢去?」夜郎愣了一下,明白了,笑道:心裡倒真有那個??我是給寬哥和丁琳的帖子上都點的。」虞白倒一時羞了眉眼,低了頭用手在地上摳,綠綠的小草,草尖子就掐了下來。,夜郎漲著脖子,說:「虞白,真的,我說的是真話,這話我早就想對你說,可我又怕你誤解,給我難堪,把一場朋友的情分都丟了。不說我總憋得難受,幾天不見到你就特想去見你,什麼也慌得捉不住,去見了,回來能安然幾天,過上幾天就又不行了??你另帙我,我說的是真話。」虞白一直在笑著,一直在掐草尖,耳朵其實一字不漏地聽著。卻說:「我不管真話假話,你說要給我說話,是什麼話?」夜郎說:「我都說了。」虞白說:「我以為你要說什麼驚天動地的話,原來要說的就是這話?」

夜郎說:「我要對你說我愛你,愛你,你一定以為我是神經病。」虞白一下子嘴噘過來,噗地吹了一下,說:「你以為你不是個神經病?!」夜郎倒冷靜了,說:「我要不說時,我真會是神經了哩。」虞白說:「我說你神經了,已經神經了,夜郎怎麼能愛了我?世上那麼多嫩芽芽不去掐,要掐我呀?我怕老得掐不動了!」夜郎說:「你算什麼老了?」虞白說:「三十多了還不老?」夜郎說:「你說這話讓我傷心,你這是拒絕我么?誰都要老的,神仙都會老的。我一見到你,你的氣質風度就震了我,這話我不敢對別人說,可我給我說過幾次。如果兩個條件放在這裡,一是僅僅與你認識,一是和三個花里胡哨的女子發生關係——你原諒我說這種話——我要前者,不要後者!」虞白眼睛亮亮的,說:「是嗎?夜郎還有這境界?」夜郎說:「真的。」虞白就說:「那我謝謝你,親自給你沏一杯茶吧!」就俯身撮茶葉到杯子,提壺倒水,遞過來。夜郎接杯的時候也接住了一雙手。虞白說:

「你要燙死我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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