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翌日午,演出開始。戲台搭在寧家門前的大場子里,正好是巴圖鎮的東頭。早上八點,看熱鬧的人就在那裡佔座位,十點鐘人已擁集了黑壓壓一片,而圍繞著場子的四周,是各種小吃攤位,許多人在吃涼粉,先還是每個碗里套一層塑料紙,後來就來不及了,賣主一手收錢一手抓粉條,緊張得那顆大鼻子尖上掛上了一滴清涕也沒空擦,欲掉未掉的。夜郎瞧著那涼粉是綠豆面做的,想給樂隊人買些,又嫌不衛生,買了一大包油塔餡餅帶上台去。太陽照到場中那棵彎脖子柳樹上,樂隊就開始吵台,這一吵,場子安靜了許多,可一氣兒吵了半個小時,叮叮咣咣,叮叮咣咣,人心倒吵得浮躁,滿場子就更亂了。突然鑼鼓停點,寧洪祥走向台中講話。寧洪祥是穿了西服,戴了墨鏡,還炯了頭髮,講的無非是,國家改革開放以來,農村解放了生產力。農民是社會地位最低的階層,在一般人的眼裡,他們是落後的、愚昧的,只能被政府的幹部來催糧要款,來刮宮流產。其實,農民里真正藏龍卧虎,只要你能給他針眼大一個窟窿,他就能透出笸籮大一個風的。巴圖鎮原來是什麼樣子?打架在地上尋半塊磚都尋不到,光口打得炕沿子響!現在呢?城裡人能坐火車飛機,咱們也能坐火車飛機,坐火車還要坐軟卧,我到西京去,就包買了一節車廂的軟卧鋪!城裡人能吃魷魚海參,咱也能吃么,西京城的大飯店我可是全吃遍了!以前講究萬元戶,萬元戶在巴圖鎮算什麼?呸!寧洪祥說到這裡,是舉了個小拇指頭的,還對小拇指頭唾了一口。他說,十萬元不算富,百萬元還像個樣,誰家沒個樓房?沒個汽車?看看家裡擺設,市長也沒住到那個份兒嘛!巴圖鎮世世代代沒個秀才,現在人民當家做主么,巴圖難道還沒有出個領導幹部嗎?出個人大代表、政協委員嗎?這時候,台下有人就喊:不是說你寧洪祥就要當政協委員了嗎?!

寧洪祥說:在沒有接到委員證之前,這話我是不能說的。——總之,我們是富了!巴圖鎮的富戶多,我寧洪祥嘛,只是其中一個。但我寧洪祥不是只要物質文明,還要精神文明,正是這樣,我把西京城裡的戲班給巴圖鎮請來了!這個戲班一直是不出城的,他們都身懷絕技,都是藝術家,都是平日和凡人不搭話的人,我把他們給請來了!台下一片掌聲,噢兒噢兒有人起鬨歡呼。站在幕側的夜郎和鄒雲一直在聽著寧洪祥講話,寧洪祥剛一上台,夜郎就說:「這身西服倒合體,像個當領導的,卻要戴一副墨鏡,不倫不類,像個黑社會的。」鄒雲說:「那不是我設計的,他說他就愛戴墨鏡的。」夜郎說:「你這秘書不盡職。」鄒雲說:「誰是他的秘書了?」倒有些生氣,離開幕側,到台下去拍寧洪祥講話的照片了。

鄒雲這日是穿了緊身牛仔褲的,將兩個屁股蛋兒綳得滾滾圓圓,一會兒仰身一會兒俯身拍照個不停,已惹得周圍的人目光都在她那裡,鄒雲偏不在乎,一發兒得意,競買了一個烤紅薯就靠在柳樹上吃起來。年輕的姑娘在人稠廣眾里吃紅薯,這是極不雅的行為,但這是對一般姑娘而言,漂亮而身著異服的鄒雲當眾吃紅薯,卻是一種瀟洒;鄒雲知道這種道理,把兩個有尖紅指甲的手那麼蹺著,剝紅薯皮兒,然後用牙咬了,吞進舌後去嚼動,以防口上的唇膏褪去。這時候,寧洪祥的講話結束,鑼鼓大作,演出就開幕了。鄒雲從來沒有看過鬼戲,頭道幕拉開,但見戲台東西兩側全部用黃布遮嚴,台頂用黑布幔住,每隔一米吊一朵白綢扎的團花,台口各吊一條寬約一尺長則貫通上下的白布,都貼了黃表紙的符,符語用硃砂畫的,陽光下明滅燦爛。整個戲檯布置得陰森恐怖,鄒雲先嚇了一跳,才要拍攝一張戲台景物照,但見一隊人走動矮步,打「粉火」跳雲牌,堆起「天下太平」狀,接著太白金星上場,台左側文武場吹打樂器,右側的一幫男女在幫唱「乾坤浩大社稷高,風雲雷雨空中飄。鴻君一氣傳三教,崑崙頂上樂逍遙。祥雲飄繞,見人間瑞氣千條」。太白金星就上場,是一個乾瘦老頭,一窩銀須,念道:「吾!太白金星是也!奉了玉帝敕旨巡察五大部州。觀看西京地面,巴圖鎮上,可恨寒林這個野鬼的魂,隱人萬民之中,恐他騷擾,待吾稟奉玉帝。雲童,轉到靈霄殿!」接著就圓場,雲牌下,太白金星撞動玉點。內有聲說:「何人擊點?」太白金星說道:「太白金星。」內說:「有何本章?」太白金星說:「容奏?」就一片仙樂,奏章禮畢,內說:

「了得!傳孤御旨,令王善前往西京東土巴圖鎮上鎮台,以壓百邪!」鄒雲一抬頭,瞧見夜郎也來到台下往上看,就咔地為他拍了一照。夜郎察覺,抿嘴笑了一下,鄒雲招手讓過來,說:「戲裡怎麼也有西京、巴圖鎮呀?」夜郎說:「這是目連戲第一本《靈官鎮台》,演鬼戲前都要以天神來鎮的,因地因人因事,可隨意改動。注意拍王善的變臉,這可是個絕活哩!」鄒雲往台上看去,那靈官王善已領了旨出場,粉火之中,現出是一個白面小生,猛一甩頭,競成了鬚生,再念道:「化身咒,咒化身,吾當再變惡煞神,執鋼鞭,盪妖氣,御風駕雲巴圖行。」變成一個紅臉綠髮的怪物。鄒雲連拍了三張,掌教師就上了台,打掃台前地,金爐焚寶香,坐下來念詩,念罷了,說道:「我乃目連戲掌教師也!巴圖鎮今日目連戲開台,為保四方清凈平安,特請靈官鎮台。打雜師,擺開香案。」打雜師就白衣黑褲平常打扮上台擺香案。掌教師又說:「滿堂執事,主辦人上台入座。,』就見戲班所有化了妝的劇中人上台在香案左邊木凳上坐了,寧洪祥的家人、公司頭目在香案右邊木凳上坐了,相互拱手問候,並向台下點頭致意,台上台下一價兒掌聲。忽然咚的一聲,接著急而短的鼓點,便見一探馬打扮的角兒從台下人群後一路小跑,人群自然分開一條道來。探馬舉了小旗,跪於台前高聲叫道:「報!神駕已到巴圖鎮綠水寺歇馬!」掌教師應:「再探!」又見二探馬又飛奔來:「報!神駕已到鎮西頭歇馬!」掌教師應:「再探!」三探馬又來:「報!神駕已到鎮西客棧前歇馬!」掌教師應:「排隊迎接!」

鄒雲想也沒有想到,掌教師話語剛停,鼓樂齊鳴,戲台前兩根木柱上吊上了各三萬頭的爆竹點燃,又聽得咚咚三聲銃子炮響在身後,眾人回過頭來,便見場子後的寧家大門敞開,擁出一隊人馬,寶蓋、長幡、彩旗、對馬、抬夫、提爐、迴避旗、開道鑼、洒水盆,五光十色地穿過觀眾席,在台上繞了一圈,沿巴圖鎮街往西而去。而檯子上,掌教師指揮了打雜師安桌擺椅,奉列神位。人群呼啦啦隨著迎接隊伍向鎮西走去,鄒雲也顧不得了夜郎,提了相機已跑到迎接隊伍前。夜郎知道這種迎接需要一個多鐘頭的,原本神駕就在戲台左兩千米遠的地方迎接,寧洪祥卻堅持到鎮西頭,橫穿整個巴圖鎮,戲班知道他要顯富遊行,也是示威遊行,也只好隨了他,這陣自己就到台後吃茶去了。

果然一個半小時後,迎神隊伍才返回,全鎮的人幾乎都攆了來瞧熱鬧。靈官王善已戴金冠佩金鎖,黃金甲扣了綾羅,坐於轎上,左是金童,右是玉女,緩緩在場上繞了一回,然後步上台去。那掌教師率了眾人敬香行拜,長揖長磕,然後端出一盆清水來,大拇指和無名指蘸了水向空中濺去奠天,向地上濺去奠地,口裡銜了一把明晃晃尖刀,將黑灰長衫撩起前擺別在絳色寬布腰帶上,抓起了早放於台上縛了雙足的一隻雄雞,雄雞翅膀張揚,掙扎得撲撲稜稜。掌教師就用嘴咬雞冠,流下血來,以中指蘸了,在靈官額上一點,在自己額上一點,然後在台上的符紙上全點了。滿場人都緊張起來,覺得害怕,恰巧一朵雲飄在空中,天頓時陰了,沒有風,卻淅淅瀝瀝落下雨點子來。人們卻並沒有騷亂,一價兒安靜著往台上看,掌教師就提了雞頭,一把一把地撕拔雞脖子的毛,黃裡間白的雞毛從台口飄下來,突然嘿地一吼,雞脖子在手中就扭斷了,掌教師在瞬間將雞頭用刀插著一齊向台口的右木柱上甩去,刀扎了雞頭在木柱上,而沒了頭的雞身子就「日」地拋在空中,落在人群中,被一群人搶著跑走了。掌教師似乎並不理會,只在台上朗朗念道:「巴圖鎮目連戲開台,請大聖鎮台,保佑礦業興旺發達,財源茂盛!」舉了一張卦圖又念:「盪穢開光華,順卦請來臨!」看了卦叫道,「順卦,請大聖開金口!」王善應道:「大吉!」台上所有的角色齊聲高喊:「大吉——!」掌教師就與場上執事、寧洪祥一行人退下。王善便還高高坐於台上,悠悠作念:「吾!玉帝駕前左班首相,巡天都御史糾察善神,鬥口星君王。——吾奉玉帝敕旨,巡察四大部州。觀東方麒麟馱瑞,觀南方火焰飄飄,觀西方麻姑獻壽,觀北方海水來潮,吾站中央紫微高照。今有巴圖鎮眾信弟子接吾金身到此鎮台,以壓百邪!待吾展開慧眼。觀!」一個亮相,叫道:「了得!觀看寒林隱藏在千千萬萬人之中,騷擾四方百姓,金童玉女,傳吾法旨,即令五狷,捉拿寒林!」

鄒雲看到這裡,疑惑不解的是:寒林是什麼惡賊?舉目就在台下尋夜郎詢問,卻怎麼也不見夜郎。再看台上,金童玉女已領了法旨下場,王善也做了一串身段下場,鼓樂之中有五人背身而出台,幕側有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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