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一日,丁琳他們的公關協會要組織一次企業和文化的聯誼活動,刊物上需要一篇關於民俗博物館的文章,就想到最合適的撰稿人該是虞白,在電話里給虞白說了,虞白只是不肯應承,丁琳便去肯德基店買了兩包炸雞,搭乘了計程車過來。

門虛掩著,敲了幾下沒人應聲,推了進去,虞白照舊在沙發上卧著,人已經瞌睡了,一條胳膊垂吊在沙發下,一條胳膊搭在心口,還拿著一本書。丁琳悄悄走近,才要抽出來要看那內容,虞白醒了,說:「取回來了?」丁琳隨口應著「嗯」,卻莫名其妙,看虞白時,眼並未睜,就明白把她當做另外一個人了,索性要戲弄,從提包里取出炸雞,撕了一片,放在虞白嘴邊。虞白急地睜了眼,恍惚間瞧見一個人坐在身邊,冷丁就翻起來,極快地跳坐在沙發扶手上。待看清是丁琳,罵道:「你把我嚇死了!你個賊東西!」丁琳笑道:「真是神經質,就是個要來強暴你的人,也不至於嚇成這樣吧?還說害病哩,身手捷快得很么!」虞白重新卧在沙發上,額上已是一層細汗了,說:「正是有病,心才驚的,你怎麼進來的?」丁琳說:「你門虛掩著我怎麼進不來?」虞白說:「這清朴混賬,走時連門也不帶上,我還以為他把藥丸帶回來了。」虞白患神經衰弱七八年了,她把病沒辦法,病把她也沒辦法,時好時壞,就這麼僵持著。前一個星期日,兩人相約著去美容按摩,虞白情緒很高,她還說:「你今夏氣色好。」沒想才過了五天,虞白眼眶都發黑了。丁琳說:「老毛病又犯了?」虞白說:「就是,連著四個晚上失眠。你說是睡著了,老鼠從電線繩上往上爬都聽得著,你說醒著,卻是做夢,一個夢連一個夢,竟然內容還能繼續——你以為我在哄你哩!民俗館有什麼寫頭,記錄個房子建築,我倒提不起勁的,讓誰誰都可以完成的,偏尋上我!」丁琳說:「哎呀,本來要同情你的,活該不讓人同情!自己有一點點才氣,倒看不上寫份材料,想像力好些,可怎麼不去寫個長篇小說來?」虞白也覺失口,哧地笑了。從沙發上坐起來,一邊翻丁琳的提包,撕了一塊雞肉嚼著,一邊吮了有油的指頭,說:「我倒推薦個人,絕對給你完成得圓圓滿滿的。」丁琳問:「誰個?」虞白說:「夜郎。他原是個寫過材料的,又從未去過民俗館,看了又是新鮮,寫起來有興奮感,再是??」卻不說了,眼睛一眨一眨看丁琳。丁琳才要問,吳清朴回來了,提了一包藥丸,領著黑狗醜醜,與丁琳招呼了,醜醜卻徑直往後院里去。虞白叫道:「醜醜,醜醜你沒禮貌,阿姨來了,也不行個禮的!」丁琳怒嗔了:「我是狗阿姨,你該是狗娘了!」醜醜便從後門跑進來,嘴裡叼著一雙塑料涼拖鞋,放在沙發下了,就面向丁琳坐直,兩隻前爪合起來一舉又一舉的。虞白說:「醜醜給阿姨作揖了!去吧,去吧!」讓狗去了,笑著說:「我將來要有孩子,就生個像醜醜一樣的,丑是丑,男孩子丑著了好!」丁琳說:「好不要臉,不說尋個丈夫的話,倒謀著要孩子!」吳清朴把藥丸放在桌上,一丸一丸放到一個盤裡,也笑了,說:「真是怪事,白姐這次犯病,什麼都覺得丑著好,說這桌子腿兒太細,應該做一件憨憨笨笨的,把屋裡那些細瓷瓶兒都收起來,倒買了幾個黑陶回來??連我也瞧著不順眼,嫌梳頭啦,刮臉啦??」虞白頓時脖臉泛紅,說:

「你儘是胡說!——丸藥弄好了?」吳清朴把藥方單兒拿給虞白說:「丸藥是弄好了,十七味都全的,只是葯枕里配的葯,仁慶堂里沒有肉蓯蓉、川芎、烏頭。」虞白說:「這不行的,缺一樣效果就差了。」丁琳說:「又是自個配的,真箇久病成醫了。」拿過藥方看了,見上面寫著:飛廉,薏苡仁,款冬花,當歸,白芷,辛夷,木蘭,蜀椒,柏實,防風,人蔘,橘梗,白薇,荊實,蘼蕪,白蘅,杜蘅,官桂,川芎,肉蓯蓉,蔓木各五錢。烏頭,附子,藜蘆,皂角,藺草,礬石,半夏,細辛各五錢。

丁琳認得各味葯的名字,卻不識各自的形狀,更不懂其性能作用,只佩服虞白是狐狸精,沒有她不會的。就說:「仁慶堂沒有了,南大街西邊關明路中巷有家天和堂,那兒葯較全的。」吳清朴說:「路我能跑的,只是仁慶堂的抓藥的看了方子,說毒性葯這麼多樣幹啥?我說做葯枕的,他直搖頭。我心裡倒犯嘀咕,才回來了。」虞白說:「這你不管,你姐要是毒死了,丁琳在這兒做證;與你無干係的。你就再去天和堂跑一趟,那兒正好是黃陽區工商局所在地,也可再找找人家,多說好話,看還有沒有可能批下來。」丁琳問:「還是那個營業證?」吳清朴點點頭,要出門又去了,卻說:「白姐,你要再不找個姐夫來,把我就累了!」虞白罵道:「這話是鄒雲的意思吧?你是她的對象,還不是她的正式老公,她就要獨霸呀?你是我的表弟,我偏讓她吃些醋水不可。」吳清朴趕緊說:「這可不是鄒雲的意思,你不要說給人家呀!」虞白說:「給鄒雲屁大個事你都跑前跑後的,到我這兒就累了你了?!丁琳,你瞧瞧,這將來是不是個懼內的坯子?!」吳清朴著急出去了。虞白就笑著收拾藥丸,藥丸蜜摻得多,外層濕黏黏的,大小如桐子,當下吃下了七丸。讓丁琳吃,丁琳不吃,虞白說:「這是補腎茯苓丸。心悸,噩夢,澀目失眠,都是腎虛冷所致,我翻了許多葯書配的,或許能頂用的,你吃了也無妨。」丁琳說:「治腎的,你虧了腎了?」虞白說:「你知其一,不知其二,你還要作踐我?我知道你的意思,你一定以為房事多了人才腎虧的,虞白又沒個男人虧的什麼腎?!你要這麼欺負我,趕明日我就真要給你那個小白臉去信勾引呀!」丁琳說:「我放心得很哩,你看不上小白臉,你要個丑的!」嗆得虞白又是個紅臉。

丁琳偏不饒她,故意正經臉色了說:「你剛才推薦了個夜郎嗎?你推薦夜郎,又說了個『再是??』還再是什麼?我不懂的!」虞白說:「我說過夜郎?——我說過夜郎的話,我已忘了,你還這麼記著?!」丁琳說:「你這精鬼!自己偷了牛讓我拔樁!」虞白說:「那天夜郎來,我看你倆挺能說得來的,你要給他吩咐任務,他才不知怎麼個輕狂勁兒給你干哩!他一來勁兒,枯燥的材料都會寫得一片燦爛,哪裡還用得上我病懨懨的人,寫出來也是有氣無力。」丁琳再次提起夜郎,有心要證實一件事的,聽虞白這麼說,便開悟了,卻想這鬼東西又耍套子,要我為她墊底,又還要把我先抬舉起來!入夏以來,雖未犯了舊病,身子骨仍是虛弱,但見了夜郎,酒也喝醉了,又提出去美容呀,精神得很哩,這幾日卻又一落千丈,病得這樣,多半是一時把精神提了起來,過度興奮了又陷入到另一個痛苦境界中去了!再說,我托她寫民俗館,這對她易如反掌,她偏要拿派做勢,騙得我來,來了借題提到夜郎??丁琳心裡這麼琢磨,一方面為老朋友難得這般的情景而高興,一方面又為她的花招而發笑,便故意要逗她,說道:「初次見人家,多說幾句話算了什麼?我心裡沒冷病,吃西瓜就不在乎了!」虞白說:「我就服了你這一點!」丁琳說:「你還能服我?」虞白說:「你是把真事做得和假事一樣的。」丁琳說:「這才胡說八道!那你是把假事做得像真的一樣了?」虞白說:「可不是這樣!這幾日鄒雲來說,夜郎請了劉逸山去給祝一鶴整治,祝老頭服過靈符水變得又白又胖,面帶桃花,睡著了還笑著,像個彌勒佛似的。我就想約你到那兒瞧瞧去,卻又害怕在那裡見著夜郎!你說多沒出息,要是你,早去了十回八回的——或許你早已經去見過夜郎了。」丁琳就笑。虞白說:「你笑啥?」丁琳說:「是把假事做得像真的一樣的,那咱何不就把真事做得就是個真事?!今日就去!」虞白才知被丁琳套住了,羞口羞眼,慌張無措,隨即起來卡丁琳的脖子。丁琳說:「你別卡死我,說破了就說破了,也省得再吃藥!——你的毛病就是彎彎繞,聰明常被聰明誤。」

虞白卻不答話。

呆了許久,虞白喊丁琳去卧室床櫃下取一瓶洗劑藥水,丁琳取了送去。後來,兩個女人說了許多女人身體上的話,重新回坐到客廳里了,虞白說:「現在倒離不得這洗劑了。丁琳,或許我上一世是個壞女人的,這一輩里才害得這樣。」丁琳說:「既然上一世里是壞女人,這一輩里就能重新做人!」虞白看了丁琳一眼,就對著鏡子照,一照半天,說:

「老了!」丁琳說:「老了還一天十二次地照鏡子?鏡子是有鏡鬼的,你好好照著,攝了你的魂去!」虞白說:「鬼也不要我的。」又說:「你剛才說什麼來著——『說破了就說破了』,破了什麼?」丁琳說:「虛偽!今日咱去看那個彌勒佛去!」虞白說:「去就去!你來的時候,我做了一個夢,夢見我去一個地方,是一個房子的,房子里一個大炕,像西府農村的那種大炕,炕角放著一沓沓疊上去的被子,鋪著人字紋的草席,左手有一個土檯子,蒙了床圍子,上邊是兩個大木頭箱子。我是從門口往裡走,房裡光線很暗,借著開門的光,先看見的是炕下的鞋,一雙是大號的牛皮鞋,一雙是細高跟的皮鞋,我意識到不對了,趕忙要退出來。退到門口心卻不甘,想炕上睡著誰嗎?回頭一看,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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