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這是城西區的保吉巷,巷窄而長,透著霉氣。一個趿著拖鞋的人從那頭踱進,人還老遠,吧嗒聲就響過來。有家開了門,端盆出來,畸地潑水,月光下一片碎亮,且濃濃的腥味,是剖了魚,明日老的或少的要過生日了。夜郎才要認清是誰個,一個長發的腦袋扭動著看看,退回去,門砰地又關上了。一隻貓就撲上了那段矮牆,凄苦叫春。七號院的門虛掩著,泡釘銅環上貼著門神,其實門並沒有關子,走進去,各家都安睡了。夜郎踏著院門邊的斜梯上到二樓,捅開了租借的那間房子,橫著就撲倒在床上。現在,夜郎實在不願再回想一整天來的是是非非,只說會沉沉地睡去,睡去如死,卻依然聽到了巷道里的貓叫。朦朧的光亮里,四壁皆空,那面擋風擋雨擋光的以床單代用的窗帘,老鼠又在上邊撒了新尿,一角的掛鉤也掉了,軟沓沓地垂著。床那邊的牆根,堆放著鍋、盆、碗、米袋子、涼鞋、書籍和一堆臟衣臟襪,床的這邊是兩把坐椅,鄉下人用柳木烤彎製作的那一種,中間放一個裝啤酒的木箱,上邊一個電爐,兩隻粗杯,算是廚房和茶案了。「哦,荒園。」夜郎突然笑起來,那時候,一居住到這屋子裡,遠大的志向已離他而去,他只是在這裡擁抱金錢和女人。可是,金錢和女人並沒有安妥他的靈魂,甚至壓根兒就不曾有錢,顏銘曾經坐過了那矮椅的,身子後仰的時候險些裂開了椅子的一條腿的。但顏銘也欺騙了我,這世上,所有的人怎麼都在算計我?

夜郎想到這裡,一時萬念復空,感覺到了頭髮、眉毛、鬍鬚、身上的汗茸都變成了荒草,吧吧地拔著節往上長,而且那四肢也開始竹鞭一樣伸延,一直到了盡梢就分開五個叉,又如鬚根。荒蕪了,一切都荒蕪了,《聊齋》里的荒園是讓鬼狐出沒的,今夜裡是鬼狐要來嗎?夜郎靜靜地看著那窗的三角處,盼望著突然有一張很俏的臉出現,他向她笑,她也含笑,向她眨眼,她也回眸,一招手,悄沒聲息地就進來了!

但是,今夜無鬼無狐,月下的影子也不願到荒蕪園裡來,他能聽到的,是一陣敲門聲。

窗外是新砌的一座樓,主人李貴是某家銀行的信貸員。夜郎是在祝一鶴家認識了這李貴的,一個嘴如鳥喙的窮酸鬼,纏著祝一鶴給他調換單位。可許多單位見了他的人就不喜歡了他而告吹了。夜郎也是如此,不知怎麼看不得他那張嘴!自國家銀根緊縮後,銀行單位卻是吃香了,小小的一個信貸員,開始穿著筆挺的西服在街上晃蕩。見著夜郎了雖然還笑,但絕無當日的乞相。要請夜郎去鼓樓下新開設的麥當勞飯店吃西餐,而且騎上了一輛摩托,后座上擁坐了新娶的小妻。小妻長身窄腰,又穿了短裙,咧著嘴吃冰糖葫蘆,只怕弄沒了口紅。夜郎不知道他靠什麼競買了這塊地皮蓋了三層小樓,卻不止一次地看見了那些國營工廠的小車停在巷口,有人提大包小袋走進他的新樓里。現在,他正在尋人鬧事,聲音粗魯地訓斥樓旁那間平房的人家,說是叫春的貓干擾了他。「你怎麼管不了你家的貓?我家的咪咪是純種波斯,怎能讓一個野種壞了它的血統?!」平房的主人支支吾吾地回著話,接著有女人喊小兒起來尿尿,小兒一定是睡迷糊了,女人在罵:

「這兒是廁所嗎?這兒是廁所嗎?」李貴就說:「你這是要罵我?!」女人說:「我罵兒哩!叫他起來尿,他立在床沿上就出水了。尿吧尿吧,咱是掏大糞世家,也不怕不衛生的!」再接著有打貓的聲音,有老人咳嗽,長長地咳不出,幾乎沒了氣,令人提心弔膽,以為從此人要過去了,卻又一個咳,重重地吐了一口。——篤篤篤,這又是誰在敲門的?

夜郎終於聽得明白,敲動的正是自己的門。夜郎患上了一種病,常常覺得有人敲門,先是門開了,門外卻並無人,詢問院子里的人,他們都不曾來過,也未見過有什麼人來,就明白是患了病的。以後凡是聽見敲門聲,並不立即起來開,但時常將真正的敲門聲也當做了幻覺,惹得四鄰的窮朋友在門外說:「噢,你忙啊!」以為他蓄了什麼女人在裡邊。他是懷疑過這間屋子的風水的,南丁山也說重租一所房子去住,他卻又捨不得這間屋。只有在這間屋裡他的想像才被激活,感到特有的自慰,寬哥就曾說過他這是類於吸毒。夜郎靜靜地聽了一會兒,門還在輕輕地敲,就疑惑不定了,問:誰?

夜郎再問:誰?回答道:我。夜郎問:我?!一時呆住,隔會兒把門打開,門口站著一個英俊的男人,夜郎立即驚疑他是從中國戲曲舞台上走下來的小生。夜郎拿眼睛盯著他的胸脯——已經是多少年了,西京城的人都在崇拜真正的男人,以為真正的男子漢必是五大三粗,胸口長著毛的——但他穿著西服,瘦卻得體,系著條紫紅小花的真絲領帶。他完全是不該穿這樣的西服的,西服是油厚臉、大肚皮人穿的,他穿什麼好呢?「我叫吳清朴。」吳清朴說著,雖然在笑,掩遮不住的一份天生的憂鬱和羞怯,「這麼晚了來打擾你,實在過意不去。」月光下雙手搓著,左手上戴著一枚戒指。

夜郎讓吳清朴進了門來,門沒有再關,月光就勢進來躍出白的三角,吳清朴就站在白三角里,他的意思是要在暗處的夜郎看得清在明處的他,又一次介紹他是吳清朴,還雙手遞過了名片。名片上寫著他是考古所研究員,是文物考古三隊的隊長。又害怕夜郎不能相信他,從口袋掏出身份證來。夜郎哧地笑了,見面送上名片又以身份證來證明,這在夜郎所有的與人會見里是沒有的事,就說:「你坐吧。」吳清朴坐下。那把矮椅立即吱吱響,吳清朴又站起來,說他本不該這麼晚來的,可他已經買好了去關中西府的車票,他們在那裡發掘出了秦華清官的遺址,要在那裡呆很久的時間的。夜郎換了一把椅子給他,拉了燈,開始在身上摸,沒有摸出香煙來,提了被子抖,被窩裡還有半盒,抽一支讓他,他說我沒那個壞毛病,找了個女朋友,女朋友競也抽煙,他是看不慣女的抽煙,就自己先做表率戒了,所以才是說抽煙是壞毛病的。夜郎只是笑,從水壺裡倒水沏茶,茶未沏開,又在電爐子上熬開。吳清朴說:「你真好,競肯信得我。現今社會治安不好,上個月某某賓館殺了人,是日本遊客在街上碰上個倒換外幣的,領到賓館去就被掐死了??你沒有裝防盜門?連個『貓眼』也沒安的?」夜郎說:「賊要是窮而為賊的話,我是比賊還窮的人。我更不怕誰來打我,我手癢得還想打人呢!」吳清朴笑笑,說:「這也是。有錢的人怕賊,沒錢的人怕鬼。茶好釅喲,得加些水,要不晚上失眠了。」夜郎說:「你們知識分子細省!上禮拜二我在屋裡吹塤,樓下那禿子就害病了,眼睛不睜,口吐白沫,說是怪我的塤聲陰氣重,招了鬼了!我說我去看看,掐人中掐不醒,筷子撬牙撬不開,我說,沒出息,就是有鬼怕它怎的,活著都不怕,還怕著死?!禿子卻睜開眼緩醒過來了。」吳清朴說:「鬼怕是聽了你的話也羞了。」說完了,卻問道:「你說這世上真的有鬼?」夜郎說:「你知識多,你說呢?」吳清朴說:「按科學來說,我是不信的,但現在到處說著再生人的事,說得有鼻子有眼的??聽說你經見過那個再生人,還有著再生人的一把鑰匙?」夜郎說:「你是要搞研究的?」吳清朴說:「如果真有一把鑰匙,我倒想看看是什麼樣兒,現代的還是過去的?聽說你在祝一鶴家住,我去了,還是那個顏銘姑娘說你是住這兒。」夜郎說:「再生人我沒親眼看過,可真有鑰匙。」就解了褂子,從腰上取下那系著的鑰匙。吳清朴湊近燈前看了許久,又拿牙咬了咬,放在耳上聽,說:「這就怪了,真是一把舊式鑰匙。是再生人用這把鑰匙去開戚老太太家的鎖嗎?」夜郎說:「具體情況我倒說不清,是寬哥給我的。」吳清朴說:「寬哥?」夜郎說:「我的一個朋友,姓汪叫寬的,你想見他了我可以給你們約約。」吳清朴說好的好的,又翻來覆去地把鑰匙看了一時,還是交還了夜郎。兩人就坐下無語,坐了許久。夜郎重新把鑰匙掛在腰上的鑰匙串里,給吳清朴的茶杯里續水時,不經意地張了一下嘴,用手揉揉鼻子。吳清朴趕緊說:「實在對不起,耽擱你瞌睡了。」夜郎說:「哪裡。」吳清朴說:「你該笑話,就為這事來尋你。」夜郎說:「我在圖書館干過,和知識分子打交道多了,你們這類人做事認真的。」吳清朴說:「你不見怪,我就高興;但你是要瞌睡了,我得回去了。」就站起來。夜郎留他不住,要送著到院門口去,他謝絕了,並且順手拉閉了門,已經快要走下樓梯了,卻拿手直敲自己腦門,返來取了一張名片讓轉交給汪寬,然後說:「那我就走了。」才一步一回頭地下樓走了。

轉給寬哥的名片一直放,七大。

七天里,一直在落雨,原本不大的城區,從郊外的土路上開進城來的卡車、轎車、三輪車,輪胎帶進了大量泥漿;整個夏天興起的房地產業的開發,各地的四合院平房一大片一大片地拆除了,拆除了又沒有足夠的資金很快建設,到處是土坑和沙堆,在雨季里稀軟撲沓。小巷衚衕里已經泥濘不堪,下水道不暢通,隨處可見漂著垃圾的積水潭。每一個行人的褲管上都濺著黑點,亂蜂一般地去擠公共汽車,未擠上去的叫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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