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已萎縮的遺骨

射燈照著躺在床上的死老太婆,攝影家伸手揭開了蓋在她身上的大紅被子。攝影家揭開被子的動作很慢,彷彿怕驚醒她似的。

艾楠是第一次在強光下這樣近距離地看著死人。嚴格地說,是一具死去三年肌肉已萎縮的遺骨。老太婆一頭白髮,面部因水分和肌肉消失,已是一副骷髏模樣。薄薄的眼皮下,兩個眼球圓圓地凸著,嘴唇已乾枯得幾乎消失,露著兩排殘缺不齊的牙齒。她直挺挺地躺在床上,穿著一身藍布衣褲,腳上是一雙薄底布鞋,專門給死人入殮時穿的那種鞋,可能是村民給她料理的吧。

艾楠舉著射燈的手一直在顫抖,這使老太婆在床上有晃動的感覺。彷彿在掙扎著想翻一個身似的。

攝影家從屋角找到了那個玩具娃娃,這是老太婆30多年前買給養女菊花的東西。現在成了她死後的陪伴。攝影家將玩具娃娃放在她身邊,退後兩步看了看,又將這娃娃放在她的胸上。

「要是她能抱住這玩具娃娃就好了。」攝影家自言自語道。

攝影家拿起老太婆的手,想將它移到胸上去,可是,這木棍似的手臂已不能彎曲。

這屋裡的窗上掛著一大幅紅布,艾楠突然看見這紅布在動蕩,艾楠低低地叫了一聲。

攝影家回頭看了看,他說外面起風了。這屋裡通風、乾燥,所以老太婆死了三年沒有腐爛。

但是,是吹風嗎?艾楠接著看見那紅布的一角被翻開了,她緊張地湊在攝影家耳邊說:「外面有人。」

攝影家立即叫艾楠關掉射燈,他倆瞬間掉進了黑暗中。攝影家對艾楠低聲說道:「你呆在這裡別動,我出去看看。」

攝影家消失在黑暗中。艾楠站在老太婆的床邊不敢動彈,空氣中有一種帶酸性的腐味,她彎了彎腰用手扼住喉嚨沒有讓自己嘔出來。突然,她感到有人在拉她的衣角,她條件反射似的伸手去攔,卻一把抓住了一隻骨瘦如柴的手,這手僵硬冰涼。

「你別,別抓我!」艾楠衝口而出。她像被火燒著了一樣抽回摸到了老太婆的手,她想離床遠一點,便慢慢地往後退,突然,她的後背碰在了一個人的身上,她失聲大叫,一隻手迅速捂住了她的嘴。

「別叫!」是攝影家的聲音,「驚動了附近的村民可不行。」

艾楠全身發軟,她說嚇死人了。

攝影家說可以開燈了,他到屋外去看了一遍,沒發現什麼異常,他說可以繼續工作了。

艾楠重新開亮了射燈,老太婆躺著的姿勢一點沒變,兩隻手僵硬地放在身體兩邊。艾楠想,這手怎麼會扯我的衣角呢?也許是我彎腰想嘔時,衣角掛著了她的手指吧。

攝影家用雙手在老太婆僵硬的手臂上反覆揉捏著,他說得讓這手臂軟和軟和才能讓它彎曲過來,這手應該抱著玩具娃娃,這姿勢才是她對養女的期待。

就這樣折騰到半夜,攝影家的作品終於完成了。他收拾好相機,將大紅被子重新給老太婆蓋上。艾楠看見老太婆的眼皮突然動了一下,攝影家說你怎麼還緊張呀,是你拿著的燈在抖動。

走出門來,外面黑得像鍋底一樣,艾楠的腳步有點蹌踉,攝影家拉住她的手說跟著我走。艾楠掙脫了他的手說,你的手在老太婆身上摸過,好像有滑膩膩的感覺。

他們在黑暗中離開了鎮東頭,很快便進入了風動鎮狹窄的街道。突然,路邊傳來凄慘的貓叫聲,艾楠一開亮了手電筒,一隻大黑貓可憐巴巴地趴在街邊,它的一條腿正流著血。

街邊正是萬老闆的房子,攝影家敲了敲門叫道:「萬老闆,你的貓要死了。」

閣樓的窗戶推開了,二愣子探出頭來說:「別管它,死不了的,這貓今晚上叫得特別嚇人,萬老闆一氣之下甩過板凳去把它的腿打斷了。」

艾楠拉著攝影家趕快離開此地,她怕二愣子問他們深更半夜的到哪裡去了。攝影家說他真是大意了,不該去敲門的,只是那貓也確實可憐。

他們在療養院外面的山坡上分手,分別向南、北的院子走去。分手時艾楠問攝影家一個人住在那裡害不害怕,攝影家說沒什麼可怕的。他說你那邊的人也都走了,劉盛又還沒回來,可要多加小心。艾楠說石頭還住那院里,不過,住的人真是太少了。攝影家說也許劉盛已經回來了,賭賭氣,一天時間夠了。

艾楠的眼淚差點滾出來,她說「也許劉盛回不來了。」

攝影家笑了笑說:「哪會呢?你放心吧,不管怎樣我會等到你們一塊兒上路的。」

沒想到,這便是攝影家對艾楠說的最後一句話。

第二天早晨,艾楠去敲攝影家的房門時,攝影家已經消失了。門是虛掩著的,屋裡的東西一切依舊,昨夜用過的那個大攝影包還放在床頭。然而,攝影家不在了,艾楠跑遍了附近幾個院子,還跑到療養院外面的山坡上去大聲呼喊,始終沒發現任何人影。

艾楠突然想到,要是徐教授還在這裡就好了,他會幫著艾楠分析分析,關於攝影家藍墨一年前就已死去的報道究竟真不真實。如果出現在風動鎮的攝影家真是鬼魂的話,那他的消失就值不得驚恐了。不過,艾楠無論如何不能相信,與自己相處這樣長時間的活生生的攝影家會是鬼魂。

但是,攝影家怎麼會消失呢?他的所有物品,包括相機和相機里他視為生命的重要作品都還在這裡,他有什麼理由消失呢?

沒有辦法,現在能夠尋求幫助的人只有萬老闆了。艾楠讓石頭立即去將萬老闆叫來,她說攝影家不在了,可能出了人命。她衝口而出的話來源於一種直覺,攝影家以前說過,女人的直覺不可小視。

萬老闆來了,這個瘦瘦的藥材商眉頭緊鎖。如果劉盛的失蹤還有理由可找的話,攝影家的消失完全是莫名其妙了。他在攝影家的屋子裡看了看,然後問艾楠道:「你昨天最後見到攝影家是什麼時候?」

怎樣說呢?艾楠想起了昨天半夜路過萬老闆屋前時遇見的黑貓,還有和二愣子的對話,這些萬老闆不會不知道,沒辦法,只好如實說了,況且現在也沒法徵求攝影家的同意,因為他是想將拍照的事保密的。

萬老闆一聽就急,他說艾楠呀,這種事怎麼不先問問我的意見?你們什麼都不懂,那老太婆是動不得的,誰動誰死,知道嗎?

「真有那樣嚴重嗎?」艾楠疑惑地問。

「我是從胡老二的身上看出這個道理的。」萬老闆說,「你知道,胡老二曾經去老太婆那裡取了一點頭髮,他是好心,為了給大哥的兒子治病。結果怎麼樣?儘管已經將頭髮還過去了,他還是受到了懲罰!」

艾楠吃驚地問:「胡老二怎麼了?」

萬老闆說你還不知道呀,胡老二被黑熊抓傷了,還差點要了他的命,可能全靠他去老太婆房裡取頭髮時是先燒了香的。不然那黑熊就收他的命了。你想想,胡老二身體強力壯,手握鋒利的鐵矛,三年多來要找的就是這頭黑熊。到頭來,熊沒殺著,自己的左邊肩膀被熊掌抓掉了一大塊肉去,骨頭都出來了。他是今天一大早剛被山民送回來的,我剛給他敷好了止血生肌的草藥。

艾楠聽得迷迷糊糊的,她不知道這一切與死而不腐的老太婆之間是否有什麼玄機。糟糕的是,公路已通車了,本來可以順利返程的,現在卻被更大的事困在了這裡。

萬老闆彷彿看出了艾楠的心思,他說:「劉盛會回來的,賭氣嘛,氣散了就好了。但攝影家凶多吉少。」

「那總得想法去找他們呀!」艾楠幾乎要哭出聲來。

萬老闆嚴肅地說:「現在重要的不是找他們,而是趕快想法保住你自己的命。你想,昨天夜裡你也去了老太婆的屋裡,你也許用手動過老太婆,你舉著射燈照她,老太婆會不知道嗎?攝影家已經完了,接下來也許就輪到你,得趕快想法才行呀!」

艾楠感到連身上的骨頭都在發冷,那該怎麼辦呢?她有些六神無主了。

萬老闆也急得頭上冒汗,他越說越明白事情已嚴重到何等程度,他不能眼睜睜看著艾楠再出什麼事。

萬老闆想了想說:「還是只有去給老太婆燒香,我那裡備得有,再帶些紅燭和紙錢。這樣至少可以像胡老二那樣,受點皮肉之苦,但保住了命。只能這樣了。還有要注意的是,天黑後就不要出門,晚上睡覺以後,聽見外面有聲音叫你的名字千萬不要答應。」

艾楠問,受點皮肉之苦是什麼意思?萬老闆說這我就不知道了,但願不發生更好。

這是一個讓人心驚膽戰的夜晚。整座療養院,從北邊到南邊,就只剩下艾楠、麥子和石頭三個人。他們擠在一間屋子裡,閂死了房門,聽著夜風在院子里遊動,一會兒拍打著窗戶,一會兒又推開一間空屋的房門。這幾天夜裡老是起風,空城似的療養院里成了它東敲西打的好地方。

艾楠已經去老太婆的屋裡燒過香了。她是在下午趁著天空明亮時趕過去的。天上仍有一大團烏雲,但陽光從雲層的邊緣射下來,老太婆立在山坡上的房子便映在這光亮中。艾楠跪在老太婆的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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