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艾楠和攝影家失蹤了

劉盛當天夜裡並沒有意識到這事。他喝了很多酒,連怎麼回到房間的也記不起來了。大約是蕨妹子和石頭攙扶著他回房的。醒來時已近中午,這才發覺是他一個人在房裡。努力回憶昨晚的事,依稀記得喝酒的後半段就少了艾楠和攝影家兩個人,而天亮前回到房間時,也沒看見艾楠的影子。

艾楠和攝影家失蹤的事驚動了南邊院子的蕨妹子等人,是徐教授慌慌張張跑過去告訴她的。徐教授說當晚沒等到這兩人回來心裡就一直七上八下。蕨妹子也有些緊張,便叫黑娃帶著他的兄弟們趕快分頭去找。

劉盛在療養院外面的山坡上站了一會兒。在灼人的陽光下,他半眯著眼望著遠處的山腳和樹叢,艾楠到哪裡去了呢?無論如何,在這荒涼的山谷里她是無處可去的,劉盛相信她在下一刻就會從山坡下迎著他走來。然而,一直到他被太陽曬得發暈鑽到一棵樹下的陰影下時,一陣涼風才使他意識到艾楠可能就此消失了。

房間里一切如舊,艾楠的衣箱、牙刷、毛巾擺放在老地方,劉盛看見這些東西時心裡像是被鋼針扎了一下。艾楠和攝影家昨晚出去遇見了什麼呢?在療養院外面的山坡上遇見了黑熊?或者,他們走到山上去了,在黑夜中墜下了懸崖?而這種推測是完全不可能發生的事,那麼,在風動鎮這個人氣稀薄的地方,真有鬼魂出沒,將半夜走出房子的艾楠和攝影家勾走了?這是荒唐的假設,而接著發生的事卻離這種荒唐近了一步。

不可思議的現場是由萬老闆發現的。他天亮前回到鎮上的時候,遠遠地便聽見他的那隻黑貓在房頂上叫著。黑貓叫,鬼魂鬧,這是非常不祥的兆頭。萬老闆喝了酒膽大氣粗倒也不怕,走到自己房前對著黑乎乎的房頂呵斥了幾聲,那黑貓少見的不聽招呼,繼續陰森森地叫。萬老闆也沒多想便進屋睡覺,上床前叫二愣子將外面的抵門杠抵緊了。在這無人的鎮上住了七八年,萬老闆第一次感到心裡不踏實。

下午便聽說了艾楠和攝影家失蹤的消息,聯想到昨夜的貓叫,萬老闆站在門外的石板路上惶惶然地張望著,他的鼻孔里彷彿嗅到了什麼氣息,這是他多年收購藥材練出來的本領。他向空無一人的街道上走去,不時推開一些搖擺欲墜的房門往裡瞧瞧。這樣,他發現了可怕的景象。

劉盛被二愣子叫來察看現場時,萬老闆蹲在那間空屋的階沿上發獃。這是一間已廢棄多年的餐館,一口足以盛得下一個人的大鐵鍋已銹跡斑斑。有兩張已落滿灰塵的木桌,其中一張桌上放著一個香爐,裡面插著幾根細長的香,已燃掉了三分之二。萬老闆說,這香是昨天晚上才燃過的,鼻子一嗅就知道了,推門進來時他還聞到了一絲尚未散盡的氣味。可怕的是,這是一種迷魂香,萬老闆拔出已經熄火的香仔細辨認著,這種香一量吸入肺部後人就會昏迷,它是山裡的神婆用來「走陰」的。一個人如果病得要死,就會請來神婆「走陰」。她點燃這種特殊藥材製成的迷魂香,然後在昏迷中替病人去陰間看一看,如果閻王爺尚未去掉這個病人的名字,神婆就會代病人向閻王爺求情。一個小時後,人們用冷水將神婆澆醒,她就會告訴病人可以安然無事了。

這種「走陰」現場,怎麼會在昨夜出現在這廢棄的空屋裡?怪不得黑貓叫個不停,貓是精靈,它什麼都知道。更可怕的是,在這插香的桌旁發現了一顆紫色的衣扣,劉盛一眼就看出這是艾楠衣服上的。她昨夜穿著一件紫色短袖襯衣,劉盛對她的這件上衣很熟悉,是出發前在上海的一家有名的女裝店購買的。

劉盛只覺得頭腦里「嗡」地一聲。這是怎麼回事?他緊抓住萬老闆這個瘦老頭子的手搖晃著問,艾楠,還有攝影家,兩個大活人呀,怎麼說消失就消失了。

萬老闆也沒有了主意。他說我在這鎮上呆了七八年,還沒遇見過這樣的怪事。他說昨天夜裡艾楠聽見老太婆顯靈的事後就臉色不對,會不會是你們要了老太婆的頭髮後,老太婆一生氣便將艾楠收走了。至於攝影家活該他倒霉,誰叫他跟艾楠走在一起呢。萬老闆越說越覺得是死老太婆動了手,他拿來三炷香給劉盛,要他立即去老太婆屋裡敬香恕罪,否則劉盛自己也可能性命難保。

劉盛突然對要老太婆頭髮這件事後悔得要命。他恨那個叫胡老大的傢伙,他借給他的痴呆兒子治病為由給劉盛設下了這個陷阱。也許他和痴呆獨生子來給劉盛推車時就沒安好心。那個峽谷現在想來陰森森的,他的車陷在那裡本身就是一個不祥之兆。劉盛現在覺得應該聽艾楠的話,給那個老頭子50元推車費算了。省下了錢答應幫他帶頭髮回去,結果在峽谷口就遇見了幽靈似的農婦和孩子來搭便車。從那一刻起,他和艾楠實際上就已經陷入陰陽糾纏的險境了……

劉盛去老太婆的屋裡敬香。人到這種時候,對不可把握的東西只能信其有,不敢信其無了。萬老闆陪著他走上了鎮東頭的那個山坡,到老太婆門前時,萬老闆卻留在門外不進去了。他說不能擾亂了劉盛的誠意,敬香的時候,不能有閑人在場的。劉盛只好一個人推門而入,堂屋裡還殘留著香火味,案頭上插著不少燃盡的香蠟留下的竹箋。劉盛恭恭敬敬地將三炷香插上,並掏出打火機將香點燃。屋裡光線很暗,在打火機的火光中,艾楠的面容突然在劉盛的眼前一閃,他知道是自己的幻覺,便閉眼定了定神。他的鼻孔里竄進了香火味,一個可怕的念頭突然襲來———艾楠和攝影家會不會就在堂屋側面的房間里呢?他的眼前浮現出那張大床,僵死的老太婆蓋著大紅被子直挺挺地躺在床上,而艾楠和攝影家倒在床邊的地上,他們恐懼而僵硬的面容慘不忍睹。

劉盛不敢再往下想,他試圖推開側面房間的門進去看看,但雙腿還沒邁步便抖個不停。最後,他還是選擇了向外走。站在屋外的萬老闆看見他出來時臉色煞白,便趕快扶住他說,敬了香就好了,劉盛嘴唇哆嗦著沒敢說自己的想法,和萬老闆一起離開這座房子時,他看見山坡上遊動著一團團陽光的黑影。

回到療養院,進房間躺下,劉盛像生了重病一樣。徐教授跟過來看望他,坐在床邊說:「萬老闆離開時讓我轉告你,安心躺著休息,夜裡千萬別出門去。還有,如果聽見有聲音叫你的名字,千萬不要答應。山裡的人都知道,如果深更半夜有聲音叫你,便是陰間的差使勾你的魂來了,你如果一開口答應,立即便沒有了氣。」徐教授頓了頓又說:「當然我們不相信這些說法,不過夜裡不出門總會安全些,艾楠和攝影家失蹤得稀奇古怪,蕨妹子派人找遍了山腳樹叢也沒發現任何線索。唉,這事讓我也犯迷糊了。」

黃昏正在來臨,艾楠和攝影家失蹤後第一個白天過去了。高不見頂的天脊山吐出的霧氣瀰漫了整個風動鎮,劉盛屋外的院子里也漸漸暗了下來,猙獰的芭蕉樹由綠色變成黑色。

劉盛哭了,活了三十八年,他第一次感到這樣恐懼和無助。他想起了他到了風動鎮之後就做夢,兩次夢見艾楠慘死的場面。開始以為是路上目睹了車禍後留下的印象,但現在想來,那些橫七豎八的屍體中為什麼會有艾楠的身影呢?夢修改現實是預演未來還是做夢者的心底有這個願望?不不,他心底不可能想艾楠死。艾楠聰明漂亮、理性能幹、他們相愛結婚,以家庭為堡壘迎接社會的挑戰,他們算得上是勝方,這從不少人對他們羨慕的眼光中可以認定。總之,對天發誓,他做艾楠死了的夢絕無其他的意思,這隻能是冥冥之中的預兆了。

劉盛從床上坐起來,萬老闆叫二愣子給他送來的晚飯還擺在桌子上,他一點兒胃口也沒有。夜正在到來,整座療養院沒有一點聲音,整個風動鎮也沒有一點兒聲音,劉盛感到自己的神經隨時會斷裂一樣。他想到了自己也可能會死,如果是死老太婆勾走了艾楠的魂,那對他也不會放過。因為在頭髮事件上,他比艾楠介入得更多。劉盛打一個寒顫,他意識到他的死不會超過今天晚上。明天太陽升起的時候,徐教授來看他,屋裡已是空空如也。從此,他和艾楠,這兩個進入風動鎮的遠客銷聲匿跡,成為風動鎮的又一個傳說。劉盛緊張得差點叫出聲來,他將指關節按得「叭叭」作響。

他曾經以為自己並不怕死。尤其是在早年打工時守過兩個月的醫院太平間,看著那些屍體從病房那邊軟乎乎地推進來,幾天後又硬挺挺地運往火葬場,他想人生也就這麼回事,這種結果每個人都逃不掉。

既然沒法逃脫,還怕什麼呢?那段時間,他心腸硬得很,對世界,對人生,對自己,他的嘴角都有一絲淡淡的嘲諷。

而現在,真可能死的時候,他覺得恐懼得無法接受。尤其糟糕的是,這是一種不明不白的死。如果真有陰間,他到那裡後會知道原因,但已經無法喊叫無法申辯了。

漆黑的夜半,劉盛醒來,他驚恐地聽見了一個聲音在叫他的名字。那是一個女人的聲音,很細很飄。聲音不在門外,是從療養院的某個深處傳來的。

「劉盛———」

劉盛的背上立即出了冷汗。那不是艾楠的聲音,深更半夜的,誰叫他呢?他不敢應答,怕一應答就會有鬼魂出現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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