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叫麥子的小女孩

攝影家對此事的看法與教授不同,他認為那個叫麥子的小女孩,自始至終僅僅是艾楠的一個夢,她將這個夢看成事實後感染了劉盛,也感染了和劉盛一同進山去找化石的徐教授,以至於大家都產生了幻覺,看見那個小女孩一會兒在公路上搭車,一會兒又出現在深山院落。這是幻覺,攝影家說,有一次他遠遠地拍攝過一個種玉米的老人,可是再看照片時並沒有人,畫面上只有幾株樹和一片光禿禿的山坡。幻覺是可以騙人的,攝影家說,但它騙不過相機鏡頭,現代的光學儀器看見的才是真實的。他建議艾楠如果再看見小女孩時立即叫他,讓他用相機來「咔嚓」一聲作出鑒定。只是,對於這隻小紅布鞋他和教授一樣無法解釋。他用相機拍下了它,照片顯示這隻鞋子確實存在。不過,這也說明這隻鞋子並無靈異之處,只是人間凡物而已,先保留下來再說。

此刻是下午三點多鐘,劉盛和艾楠到哪裡去了呢?攝影家七彎八拐地穿過一些長滿荒草的四合院,走出了這座迷宮式的療養院。他站在倒塌了的圍牆邊望著遠處,靜默的樹林和瘋長的茅草透出寂寞中的生機,一大片斜坡如大山伸出的腳背,而風動鎮就是從這腳背上滾落下來的人間遺迹。7月的陽光有點烤人,攝影家返回了療養院,在一處石階上扭了一下腳踝,他用手揉了揉,還是有點痛。他繼續穿過一處荒涼的四合院往裡走,突然,從側面的一間屋子裡傳出有人說話的聲音。

原來,攝影家要找的劉盛和艾楠正在這間房子里。這是一間很大的房子,有廢棄的鍋爐和落在地上的鐵鏽,想來這就是療養院以前的鍋爐房了。劉盛對找到這裡來的攝影家說,他們正在各個院落里尋找小女孩的蹤跡。艾楠說,她有種預感,小女孩或許就在某個四合院的房子里。攝影家聽後抖動著絡腮鬍哈哈大笑,說這怎麼可能,一個小女孩躲在這裡怎麼生存?你們是走火入魔了,還是去參加蕨妹子他們的聚會輕鬆輕鬆。

當然,事實很快證明攝影家低估了艾楠的預感,因為在鍋爐房的門上,清清楚楚的留著一個小孩子的手印。門上積滿灰塵,一個小手印留在上面,像是推門而入時留下的。攝影家伸手比較了一下,那手印不及自己的手掌一半大,顯然推門的是一個很小的孩子。

攝影家的第一個反應是,用相機拍下它。他就要回房去取相機,邁步時發覺剛才扭傷的腳踝還一直在痛,他開玩笑說該不是小鬼在絆我吧?艾楠的臉色很緊張,劉盛便主動提出替攝影家去取相機。

劉盛走了,攝影家和艾楠站在鍋爐房的門口,望著門上的小手印發愣。這裡離他們住的地方隔著七八個四合院,是那個穿著小紅鞋的小女孩跑到這裡來過嗎?

艾楠的神色仍很緊張,還不時回頭望望,彷彿另外廢棄的房子里隨時會有什麼動靜似的。她穿著牛仔短褲,露出兩條好看的長腿,上身是一件綳得緊緊的白色T恤。攝影家想誇讚她的身材,並勸她在這裡留下一些照片會挺有意義的。但是,在此刻的氣氛中,說這些話會顯得不合時宜,攝影家將已到嘴邊的話又咽了下去。

「藍墨,你再不能認為這些是幻覺了。」艾楠望著攝影家說,「我希望這孩子現身出來,我會愛她的,我會給她講她並沒有被拋棄……」

暮色從山中的暗黑處湧出來,將坐落著風動鎮的整個山谷搞得霧氣沉沉。劉盛和艾楠正向療養院的南邊走去,攝影家和徐教授走在他們前面不遠的地方。攝影家不斷回頭招呼道,快跟上,不然你們會迷路的。

療養院分成南北兩個大的區域,中間隔著一片山坡,有荒草和樹林。艾楠穿著白色長裙,V形領的紫色上衣,像是去參加派對似的。可是這裡不是上海,當她跟著劉盛他們穿過南邊那些同樣荒涼的四合院,走進一間大房子的時候,她有些後悔來參加這樣的聚會。

撲進鼻孔的首先是男人的煙草味和汗味。昏黃的燈光下,七八個漢子正圍在一張桌旁打牌———有的在出牌,有的站在旁邊吼叫。他們全都光著上身,下面穿著寬大的青布褲子。看見來客人了,一個三十來歲,皮膚黝黑的漢子迎了上來,雙手抱拳說,歡迎歡迎!說完還分別在攝影家和徐教授的肩上拍拍,顯出很熟識的樣子。然後他和劉盛握了握手說:「我叫黑娃,在小飯館我見過你和尊夫人一面,還沒招呼過。在家靠父母,出門靠朋友,今天認識了,以後有事只管吩咐。」說完後他還向艾楠點了一下頭。他臉部瘦削,但手臂和胸上卻凸起著肌肉疙瘩,像一頭公牛。

這時,蕨妹子從外面走了進來,劉盛抬眼看她時差點沒認出來。她穿著一件弔帶式的紅色長裙,露出小半個胸脯,她的頭髮盤在頭頂,載著一對很誇張的大耳環。這就是那個野性十足的山妹子嗎?她的這身裝束顯然是扒火車得來的戰利品。至於她敢於這樣穿,一定是來自她在馬戲團時走南闖北的經歷和天性的浪漫,這使她與山裡人的概念相去甚遠。

蕨妹子同樣是雙手抱拳招呼他們,然後向屋裡吼道:「還不趕快把牌收起來,不然我給你們把牌甩到牆外邊去。開晚會了,幺哥,你的二胡還沒調好弦么?快點兒,等會兒烤羊上來了,你想露一手也沒人聽了。」

蕨妹子接著將屋裡的漢子們逐一介紹給劉盛和艾楠。黑娃、幺哥、大蔥、長腿、熊哥、老三、石頭。艾楠兩眼發花,除了那個叫石頭的是一個少年能一眼記住外,其餘的誰是誰混成一團,一下子很難讓人記得清楚。

琴聲響起來了,是二胡獨奏的《江河水》,蕨妹子站在艾楠旁邊說,幺哥是馬戲團的琴師,跟著她和黑娃一起跑出來的。她說她被人販子從風動鎮騙走時才16歲,說是出去可掙很多錢,沒想到進馬戲團竟成了奴隸。她想逃跑被發覺後,一到晚上他們就將鐵鏈拴在她的腳上。她屈服了,她不會馴獸,他們就讓她上台去跳舞,團里有一個舞蹈如風的女人,她說蕨妹子靈性很好,各種舞蹈一學就會。同時,她還做飛刀的人靶。甩飛刀的就是黑娃。她兩手平伸地靠在門板上,黑娃手中的尖刀一把把向她飛來,插在她身體周圍的門板上。蕨妹子說她開始嚇得半死,後來習慣了,看見一道道白光飛來時眼皮也不會眨一下。這種生涯轉眼過去了六百多天,她和已經愛上她的黑娃還有黑娃的琴師朋友一起逃了出來。

《江河水》在二胡的弦上凄婉地流淌。琴師幺哥垂著眼皮,彷彿他自己已成為這首樂曲的主人瞎子阿炳的朋友。光著上身的漢子們有的蹲在牆角抽煙,有的在桌旁忙碌著擺放杯盤碗盞。這間大房子可能是療養院以前的會議室,四面牆都裝著松木壁板,牆上掛著的山水畫已經歪斜,彷彿隨時會掉下來似的。地上是紅漆地板,但紅漆已經斑駁。人走在上面發出「咚咚」的空響聲。

萬老闆和二愣子抬著一頭已經烤熟的羊走進來,吃力的將烤羊放在屋中間的大桌子上,屋裡頓時瀰漫著一陣誘人的肉香。漢子們發出「嗚嗚」的歡叫聲,蕨妹子招呼大家入座。黑娃將幾把亮晃晃的尖刀「咣當」一聲扔在烤羊旁邊,對著劉盛他們這邊說:「大碗喝酒,大塊吃肉,你們還沒嘗過這種生活吧。」

這是一頓昏天黑地的晚餐。蕨妹子和男人們一起喝高粱酒,是天脊山上一戶山民自釀的,從瓦罐里往碗里傾倒時便濺起陣陣酒香,連在座中年齡最大的徐教授也不能自持,一碗酒還未喝完便搖頭晃腦地背誦起李白的《將進酒》來。劉盛更是遇到了千載難逢的機會,在黑娃和蕨妹子的輪番敬酒中來者不拒,彷彿要把結婚五年來克制了酒癮一夜滿足。至於攝影家,早和那些光著上身的漢子們猜拳行令攪成一團了。可是後來他對艾楠說,其實他喝得不多,他只是喜歡這種氣氛,天地萬物,酒神在上,這是一種藝術境界。

艾楠堅持只能喝一點啤酒,蕨妹子便叫石頭去牆邊的紙箱中拎了幾瓶過來。石頭給艾楠倒酒時手不停地抖,艾楠接過酒瓶來說我自己倒吧。石頭站在艾楠旁邊竟紅了臉,幸好滿桌的人都是紅臉關公,沒人注意到這個少年的羞怯。

萬老闆從桌子對面過來給劉盛敬酒,這個乾瘦的藥材商已經喝得滿臉通紅。他說劉盛是城裡來的官員,劉盛慌忙辯解,萬老闆說不管怎麼看你的長相像是當官的。說完,他將劉盛帶到門外說話去了。艾楠好奇地跟了出去,眼觀六路的攝影家也跟著她出來了。

萬老闆說,那個死去三年而不腐的丁老太婆顯靈了。天剛黑時,他和二愣子正在鎮上的小飯館裡烤羊,村東頭的曾大嫂慌慌張張地跑來向他討要一點避邪的葯。曾大嫂三十多歲,丈夫到新疆做工去了,她獨自帶著三個孩子在家,最小的女孩還是個正在吃奶的嬰兒。她說這嬰兒從天黑起就哭個不停。她以為她餓了,便解開衣服給她餵奶,可她含著奶頭還是哭。曾大嫂便抱著她到屋外溜達。一抬頭,便看見對面坡上丁老太婆的房子有些異樣,在剛剛落下來的夜色中,那房子的木格窗戶上映滿紅光,像是屋裡著了火一樣。但是,肯定不是火,因為沒有火舌和煙子出來。曾大嫂對著那房子愣愣地望了許久,懷裡的嬰兒也不哭了。曾大嫂接著給她餵奶,沒想到被這孩子咬了一口。這孩子才剛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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