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風動鎮

據地方志記載,風動鎮在歷史上曾是一個繁華的小鎮,有官府的驛道經過這裡,進出蜀地的人都會在這裡歇歇腳。鎮口有一棵巨大的銀杏,是唐代的楊貴妃入蜀時停腳休息過的地方。風動鎮的蕭條始於清朝末期,確切的說法是,距今一百二十多年前,一場奇怪的大風穿入了這個小鎮,風停之後,全鎮的人都被嚇得目瞪口呆,然後紛紛收拾細軟逃離了這個地方。

祖輩們留下的記憶是,那場怪風是從一天下午開始的。當時天空越來越暗,剛吃完午飯後一下子就進入傍晚了。一陣陣大風從兩山之間的峽谷中吹來,所有的房屋都被震得「咯咯」作響。街道上做買賣的人都蜷縮在屋檐下,水果啦、雞鴨啦都被風卷在半空。村西頭的茶鋪來不及防備,擺在露天的茶桌被風抬起來,升得比屋檐還高。全鎮的人都驚呆了,他們祖祖輩輩沒見過這樣狂的風。這風緊一陣松一陣的一直刮到天黑。半夜時分,停歇了好一陣子的風突然又來了。這一次,人們聽見了漫山遍野的人嘶馬叫,還有無數刀劍盾牌碰擊的聲音。人們在漆黑中摟著孩子坐在床上不敢出聲,後來聽見了無數樓房倒塌的聲音。天亮以後,人們看見小鎮被攔腰斬斷了,鎮中心的房屋整整齊齊地倒塌出一條大馬路來,彷彿一列馬隊從鎮中橫穿而過。人們嚇呆了,大家心裡都清楚,穿入小鎮的不是風,而是凶兆,全鎮的人開始收拾東西逃離這個地方。

小鎮的再次復興,是從公元1964年開始的,隨著代號為903信箱的這座軍工廠的遷入,繁華一夢重新降臨風動鎮。20世紀90年代初,工廠在陸續遷出中最後關閉,小鎮重歸寂寞,而這次的寂寞可謂一道奇觀,上百座空房和無人的街道,將十多年的光陰弄得虛幻無比,除了嗅覺靈般的攝影家和獵奇者偶爾光顧此地外,殘留在鎮東頭的十多戶人家夜裡沒人敢踏上鎮中的石板路。

然而,劉盛和艾楠進入風動鎮的當夜,還是有陣陣傳聞不知道在小鎮的什麼地方流動著,針對劉盛的傳聞是,這個看似有教養的中年男人可能是一個欠下人命的逃犯、證據是他的褲腳上粘有血跡,能嗅出各種名貴中藥材質地的萬老闆說那是人血,在小飯館裡他坐在劉盛的對面一嗅就知道了,至於艾楠,傳聞判定她極可能是一個狐仙,證據是她天黑時一身潔白,後半夜卻變成一身腥紅,並且從屋子的後門出來,經過流淌的山澗,在山野里游遊盪盪的像一團火。艾楠幾天後聽見這個傳聞時非常奇怪,在那個月光慘白的後半夜,誰的眼睛從什麼地方看見了她呢?她當夜確定穿著紅色的睡裙,除了聽見「媽媽」的叫聲從草叢月色中傳來外,周圍就只有朦朧山野混沌宇宙了,她相信這座本就是空城的地方在後半夜絕無目光跟隨著她。

這是風動鎮的後半夜,絕無空城的陰毒,卻有火星遺迹般的凄美。也許是月光太好的緣故,艾楠的白色肌膚紅色睡裙化作了山野中的精靈。睡夢中的劉盛並不知道她已悄悄打開後門享受月光去了,劉盛在夢中看見她的睡裙落在岩石上,慢慢地溶化後變成了一攤鮮血,這血從岩石上滴滴答答地往下流淌,岩石下還躺著幾具模糊不清的屍體,有汽車的碎塊和脫落的車輪在冒著大霧般的蒸氣。劉盛哭喊著撲在艾楠的遺體上。天旋地轉中,他突然記起該給保險公司打電話,這種常識是他從艾楠那裡聽來的,發生車禍等意外傷害事故時,保險公司會在第一時間趕赴現場,以便確認相關理賠事宜。艾楠是個工作狂,同時是一個極謹慎的人,她給自己買的各種保險,加在一起的保險額已達160萬元。劉盛曾反對過她花大把的錢買保險,可艾楠說,你以為我們現在買了躍層住宅和汽車就安全了么?我心裡可一點兒也不踏實,雖說現在我有高薪收入,身體也沒有病痛,可誰能保證永遠是這樣,我們一定得給未來買一個安全係數。沒想到,艾楠的話說准了,劉盛的手離開已經冰涼的艾楠的遺體,拿出手機給保險公司聯繫,可是手機沒有信號,這該死的深山峽谷,將任何通訊信號都阻斷了。正在這時,血泊中的艾楠突然動了一下,劉盛的心狂跳著俯身去扶她的頭,同時大聲叫道,艾楠,艾楠……

劉盛喊叫著從夢中驚醒,看見艾楠穿著紅色睡裙坐在床邊。艾楠問,你做噩夢了?劉盛在喉嚨里「嗯」了一聲,他的心還在亂跳,額頭上出了汗。他說他夢見昨天下午看見的車禍現場了。他沒說夢見艾楠也躺在現場的死者之中,他覺得這個夢很不吉利。他如釋重負地握住艾楠的手,這手很涼,他問艾楠起床做什麼去了,艾楠說到外面散了一會兒步,艾楠說聽見草叢中有小女孩的聲音在叫「媽媽」,艾楠認為她後半夜突然醒來並且不可遏制地想出去走走,一定是受了這個小女孩的迷惑。

「這個叫麥子的小女孩挺奇怪的。」艾楠說,「搭上我們的車後,一直就不怎麼說話,她的嬸嬸下車後走失了,她也不哭,和我們一起住在霧杉坪的晚上,她就突然叫我『媽媽』,劉盛,這事太奇怪了,會不會,麥子就是三年多前我引產掉的孩子呢?這孩子如果生下來,到現在也剛好3歲多……」

坐在床邊的艾楠神情恍惚,好像外面的月光還沒有從她的臉上褪去。劉盛已經完全從自己的噩夢中清醒過來,艾楠的狀態讓他有點恐懼,他推了推艾楠說:「你怎麼會想到這些呢?你糊塗了,這怎麼會是我們的孩子呢……」

「不可能嗎?」艾楠喃喃道,「我怎麼總覺得有點像我們的孩子,見到她第一眼時我的心就跳了一下,我說不清楚為什麼有這種感覺。」

劉盛嘆了一口氣,緊緊地抱住艾楠不再說話,自從三年多前將孩子引產掉以後,艾楠就常有這種恍惚狀態,有時半夜會坐起來說,聽見孩子在外面房間里玩。這代價是否太大了呢?劉盛至今認為當時的決定是明智的,不然,艾楠會有今天的職位和業績嗎?他們擁有的車、房和年收入,即使在上海這樣的大城市裡,也名符其實地躋身於中層,這不容易啊。至於孩子,晚幾年再要也可以。只是當時沒想到,引產會讓艾楠久久不忘,她偶爾的神情恍惚讓劉盛的心有刺痛的感覺。

「睡覺吧,天快亮了。」劉盛愛憐地讓艾楠躺下,然後躺在她的側面,將她的頭抱在他的胸前,這種姿勢,艾楠是可以很快入睡的。

月光已經被雲層遮去,霧氣起了,風動鎮層層疊疊的黑色屋檐還來不及被晨光照亮,又被霧氣溶化了。此時如果從半山望下去,風動鎮會在天亮前後消失很長一段時間,沒有人,沒有屋頂,只有深山僻谷中特有的霧氣,使人感到地下彷彿有一口煮開了的大鍋……

「嗯,你身上有種什麼氣味?」艾楠睡了一會兒又醒了,她推開劉盛,身體往床邊挪動了一下。

「看你,又來了,神經過敏!」劉盛被推醒了,沒好氣地回答道。結婚四年多來,艾楠時不時地說他身上有異味,這讓劉盛非常惱火。問她究竟嗅到什麼氣味,她有時說是醫院消毒水的氣味,有時說是一種地下室的氣味,真是荒唐透頂。劉盛說她的鼻子有問題,是否該去看醫生了,她卻堅持說不會錯,真有那些氣味,但不是每夜都嗅到,一般是兩三個月出現一次。劉盛為此每晚用香噴噴的沐浴液洗澡,但是沒用,她還是階段性地在夜裡嗅到異味,並且很驚恐地想躲開他。

「你別生氣。」艾楠坐了起來,揉了揉鼻子說,「也許是我們的衣服上粘了血跡的緣故。」

昨天在車禍現場,艾楠的襯衣和褲子上都粘上了血跡,現在這些衣物都裝在塑料袋裡放在牆角。而劉盛的長褲搭在椅背上,褲腳上也是粘有血跡的。

「明天把這些衣物洗了就好了。」劉盛略感寬慰地說,「你心裡一定老想著那個血淋淋的場面,其實,這些衣服上粘了血不至於有多大氣味,是你的過敏反應。」

劉盛這次之所以感到寬慰,是艾楠自己找到了異味的原因,而在以前,她總說是劉盛身上有氣味,給人一種她很厭惡劉盛的感覺。有一次劉盛還和她吵了起來,劉盛認為是艾楠的年收入比他高兩倍,心裡暗暗對他不滿造成的。其實,劉盛10萬多元的年收入也不算太低了,只因為艾楠太能幹,使他在比較之中佔了下風,這對一個男人來說本身就不好受,因此,自當艾楠嫌他身上有異味時,劉盛便惱怒得直想揍她兩拳。當然,他是個有教養的人,他不能那樣做。

「快睡吧。」劉盛說,明天還要聯繫903信箱安排老爸的事,不知道還有沒有留守處在這裡呢。

「唔。」艾楠向床邊翻過身去,用手捂著鼻子睡覺。劉盛將心裡的火氣壓了壓,也用背向著艾楠睡去。

昨天傍晚在小飯館門外剝羊皮的小子叫二愣子,生於河北,今年27歲了。藥材商萬老闆是他的四叔。四叔很早以前就跟隨他的師傅在蜀中收購藥材。師傅死後,四叔便讓他做了幫手。之所以長期駐紮在風動鎮,是因為這裡山深路僻,可以廉價收購到不少野生的名貴中藥材。萬老闆夢想著能收購到一些生長了上百年的人蔘,他向方圓一帶的採藥人傳授尋找百年人蔘的路徑和方法,承諾誰找到了他將高價收購,他的這個願望是從師傅那裡接過來的,他認為自己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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