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幕

我曾經在一處陌生的房子里住過七天時間。所謂陌生,就是這房子既不是我的家,也不是旅館———天下的旅館都有一個樣的布局,所以說不上陌生。

當時我從四川去上海辦理一部書稿的出版事宜,一個當地的朋友將他的房子提供給我暫住。他剛搬了新居,原住宅暫時閑置,他便讓我住這裡,也可節約些開銷。

白天在外忙碌,晚上回屋後,心裡總有些彆扭的感覺。這主要是因為屋裡保留著原有的傢具———黑色的皮沙發、大床和空蕩蕩的衣櫃。被人長期使用過的東西被遺棄後總是散發著涼氣和神秘,尤其是那個空無一物的大衣櫃,我每晚往裡面掛外套時總有種孤零零的感覺。

這是一幢七層樓的住宅,每層住兩家人,我住在五樓。樓梯很乾凈,每天上下樓時沒遇見過一個鄰居,家家房門緊閉,好像我是獨居在這樓里似的。

說實話,每晚住在這裡總有點惴惴不安。人是環境的動物,完全的陌生感和空蕩感讓人覺得缺了點什麼依靠似的。我在屋子裡走動,眼光碰到牆上大鏡子里的自己時又趕快閃開,我不願意多看這個穿著睡衣戴著眼鏡的傢伙。

儘管心裡一直無端地有一種不祥的感覺,我卻平安地在這裡度過了六個夜晚。第七個晚上,我早早上床睡覺,因為明天就要離開這裡了。我望了一眼已經收拾好的行李,然後關燈睡覺。

夜半醒來,聽見嬰兒的哭聲,這是誰家的寶貝呢?我沒有在意,翻個身繼續睡覺。嬰兒的哭聲一閃就消失了,黑夜靜如深水。突然,一聲女人的尖叫讓我毛骨悚然,這聲音很近,好像就來自隔壁的鄰居家。我從床上坐了起來,聽見尖叫過後的女人哭了起來。

我有點緊張,想像著隔壁的情景———一個嬰兒突然摔到了地上,或者是突然病了,甚至是死了,年輕的母親正驚恐萬狀……

這時,我聽見隔壁開門的聲音,女人的哭聲在樓道里響起來。我猶豫再三,決定還是出去看看。沒想到,我正走到門後時,敲門聲就突然響了。

我開了門,外面站著一個穿著白色睡衣的年輕女人。門的打開和我的出現可能都出乎她的意外,她驚恐地倒退了一步,喘著氣說:「你、你是誰?這屋裡不是沒人住么?」

我趕緊聲明我是房主人的朋友,住在這裡已經好幾天了。那女人愣了好一會兒才說:「有一個穿黑衣服的人住在你這裡是不是?」

我頭腦里「嗡」的一聲,連連說是我一個人住在這裡,絕對沒有第二個人的。那女人堅定地說,她剛剛看到那人走進我的屋裡了。說完,那女人一頭衝進我的房間,一邊舉目四顧,一邊哭喊道:「我的孩子,你出來吧……」

這時,門外跑進來一個老婦人,從穿著看像是一個女傭。她扶著年輕女人的胳膊說:「艾楠,艾楠,咱們回去。」

這個叫艾楠的女人身體往地上癱下去,女傭示意我幫忙,我便扶住她的另一支胳膊,和女傭一起將她扶回了隔壁的房內。

這是一套三居室的住房。女傭讓女主人在床上躺下,又給她喝了兩口水。她面容清秀,是一個漂亮的女子。

拉上卧室門之後,好奇心讓我在客廳里站了一會兒。沙發上放著一個玩具娃娃,穿著公主裙,大眼睛彷彿正望著我似的。

「先生,給你添麻煩了。」女傭已給我端了一杯水來,「你坐一會兒吧,看看艾楠還會不會再起來亂跑,我一個人勸不住她的。」

女傭是個健談的人,不一會兒,我就知道了事情的經過。不過,知道之後心裡卻更加恐懼。尤其這是夜半時分,尤其是女傭在談話過程中屋裡又斷了電,可能是保險絲被燒壞了吧。女傭點燃蠟燭繼續講,我喝光了杯里的水,仍覺得心裡發緊。

艾楠是一家保險公司的業務主管,今年27歲,已經結婚兩年了。她的丈夫叫劉盛,是一家企業諮詢公司的部門主任。小兩口很能幹,能掙不少錢,女傭說這讓她上超市時也很驕傲———各種東西都可選最好的,價格貴一點沒關係。前幾天,艾楠剛去醫院做了引產。她已經懷孕四個多月了。她一直堅信懷的是一個女孩,這讓她喜歡。做引產前艾楠和劉盛商量了好幾個晚上,還吵了架,最後還是決定將孩子做掉。做引產的原因是艾楠可能升任地區經理,估計在幾個月後公司就將做出這一決定。但是,艾楠到那時正挺著大肚子,或者正在生孩子,這一升遷很可能由此泡湯。地區經理有二十多萬元的年薪,這比艾楠或者劉盛現在的收入高出兩倍,劉盛說了為此做引產是值得的。

做引產後,艾楠在家休息,怪事就接連發生了。先是艾楠的卧室門半夜時被莫名地推開一條縫,而艾楠和劉盛都堅信是閂好了房門後才睡覺的。接著客廳里這個玩具娃娃老是自己移動位置,這是艾楠的女朋友知道她懷孕後送來的禮物。但這娃娃現在卻顯得讓人捉摸不定,睡覺前都看見她放沙發上的,早晨卻發現她在地上躺著。艾楠還發現她有眼淚,劉盛卻說是在什麼地方沾了水。更可怕的是,今天夜裡艾楠聽見嬰兒的哭聲,她起床來到客廳,正看見一個黑衣人抱著嬰兒往外走,她追了出去,看見黑衣人一閃進了隔壁的房門。

「沒有人進我的屋子。」我肯定地對女傭說。

「我也覺得是艾楠看花了眼。」女傭說,「這樓里沒有誰家有嬰兒,她聽見哭聲也是錯覺。」

不過,嬰兒的哭聲倒是真的有過,我也聽見了的。女傭聽見我的證實有點害怕,她說她剛才睡著了什麼也沒聽見。

「艾楠的丈夫怎麼沒在家?」我望著壁柜上的一張結婚照問道。照片上的男士濃眉大眼,高出艾楠半個頭。

「劉盛在醫院守護他的老爸。」女傭說,「他的老爸以前在四川搞三線建設,退休後才回到上海,沒享幾年福,卻得了癌症,家人都對他瞞著診斷結果的。」

這個夜晚的經歷讓我回房後想著也有些害怕。天亮前,幾乎不敢睡覺,老擔心抱著嬰兒的黑衣人出現在我房裡。第二天我直奔機場,飛機升空之後才感到一陣輕鬆。後來,我上海的那位朋友打電話來說,我曾經遇見的那戶鄰居已經搬家了,遷往了上海的一處高尚住宅區,住的都是中產階層以上的人,我朋友說話的口氣分明有點羨慕。看來,過往的事都是虛驚,我也將這段經歷逐漸淡忘了。

轉眼三年多時間過去了,當我再次去上海辦事時,在一家大型超市的門外卻意外地遇見了艾楠。這位女鄰居顯然已經認不出我來了,她穿著一條質地高貴的長裙,手臂上戴著黑紗,牽著一個3歲多的小女孩款款而行。我聽見小女孩在說:「媽媽,我們還去哪裡呀?」艾楠彎下腰將她抱在懷中,對她親熱地說著什麼。

這一刻,我驚呆了,她怎麼會有一個3歲多的孩子呢?那黑紗又是怎麼回事?突然,我看見了走在艾楠身後的女傭,這個四十多歲的婦人正拎著一大袋東西面無表情地走著。我緊趕上去和這女傭打招呼,她愣了一下認出了我,然後壓低聲音對我說:「你什麼也別問,艾楠有了一個鬼孩子。」說完,她便撇下我緊追著艾楠去了。

這個下午,我心神不定地站在上海的街頭髮愣,受職業的好奇心驅使,我決定給我的朋友打電話,要他帶我去拜訪他這個過去的女鄰居。

當天晚上,我見到了艾楠。她的門外停著一輛越野車,客廳里放著很大的旅行箱。她說她剛從四川的大山中回來,她慢慢地給我講起了她的令人難以置信的經歷。整個談話過程中,男主人一直沒有出現。

艾楠的講述使我產生了寫作這本書的衝動。不過,我答應了當事人在書中使用化名,想來這是讀者可以理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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