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我和指南內訌完這一輪,周圍一陣騷動,我興奮地四望,一面自語道:莫非我的真實身份遭人發現,這就要拖出去遊街示眾?難得一個冷笑話無人喝彩,小二理都不理我,脖子伸得老長向前看,其身體語言表明全身的器官都處於無敵興奮狀態。我趕緊跟著去瞻仰,有什麼大人物終於要出現了嗎?還是拍賣中場休息的助興節目給我們安排了幾分鐘鋼管舞洗腦子?

鋼管舞沒見到,大家目不轉睛注視的,乃是懸空那偌大一圈走廊。拍賣進行到現在,那兒除了跳出來過一隻貓——就是我將要養的那一隻以外,始終空空蕩蕩。但它的空蕩很有氣質,四周五彩流溢,瑞氣千條,霞光萬丈,遠看整一個《西遊記》里的洞天福地,分分鐘提示諸位要隨時做好頂禮膜拜的思想準備,說不定一道霹靂,孫大聖興頭來了,再出世一次。

好吧,這裡是非人世界,大聖就不要來湊熱鬧了!

來的是——小二通風報信:「拍賣師,拍賣師,珍谷排名第一的拍賣師。」

我底子里必定異常愛慕虛榮,聽到排名第一,頓時周身發癢,踮腳觀望:「哪裡哪裡哪裡……」

小二說:「還沒來。」

人還沒來你抖什麼抖,要麼是崇拜過頭,要麼是職業粉絲,說,誰給了你錢來舉牌子喊名字的?剛要追根究底,冷不防頭上真的發出轟隆轟隆的巨大響動,我仰天一看,大驚失色,哎呀,這家百貨公司的天花板不是看上去很結實嘛,怎麼說塌就塌了,一塊塊將墜未墜……

塌天花板不是鬧著玩的,我連忙一聲大喝,把小二按在身下,大家一起做王八縮頭狀,團團抱住,下一秒,被他奮起神威,十幾隻手把我掀開丟在一邊,氣急敗壞地喊:「你幹嗎?」

我很委屈:「保護你嘍,我這麼先人後己奮不顧身,好歹閣下態度上都配合一下。」

小二極鬱悶:「配合你個鬼,別大驚小怪,這是換拍賣場呢。」

就算要換拍賣場,舊的也不用一拆了之嘛,你說這裡地方多大啊,要是弄點薄板隔一隔,隔成三五千小房間租出去,哇,每個月收租就收到笑啦……我在這裡大呼小叫,浮想聯翩,動靜不可謂小,想收斂也來不及了。背後被人輕輕一點,一個極溫柔平靜的聲音叮囑道:「請肅靜。」小二低呼一聲:「哎,鳳凰警衛。」

唯唯諾諾轉頭一看,咿,哪裡來的一隻好漂亮的鳥人?大紅色制服,有板有眼,配黑色爪套和帽子,外形整肅,頗具威嚴,弱點是上下半身比例過於失調——下面屁股都省了,直接上兩條光杆子腿,但無論如何,人家始終可以稱得上一隻玉樹臨風的鳥。

聽到我盡情誇獎他的外貌,鳥人很高興,聲音越發平和:「請肅靜肅靜肅靜肅靜……」

他念叨的每個字,都彷彿有著實際的形態,逐一飛翔到我腳底聚集起來,將我托向高處。我素不修佛,感覺這樣的白日飛升腳不著力十分恐慌。眼看一寸寸離地面越來越遠,我剛要大喊大叫救命,腦袋一轉,原來小二正與我同步上升,旁邊則是面具派對的濟濟同仁們。大家並肩齊上,絲毫沒有生死別離的不祥跡象,我鬆口氣,乃聽之任之,有餘地去觀察觀察環境。天花板沒錯是塌了,不過塌得非常環保,水泥鋼筋之殘骸丁點不見,更沒有塵土石灰,大概墜落到半路就化成一縷青煙去也。最後塌出來的竟然是一大片寧靜的天空,呈溫柔紫灰色,彷彿山谷最深處所看到的暮色,點綴雲捲雲舒,去留閑散。

上升,所有人都在繼續上升,全體穿過了百貨大樓破開的天花頂,整座樓被遺棄在腳底下,瞬間即渺然,隱隱融化在視線的盡頭,化入煙塵,如從未存在過。

這是到了哪裡?

天空中雲色席捲,風聲作箭響,從蒼茫廣宇至連綿身側,飛鳥蹤跡猶在,空谷兀自無人。所有人隱入濃稠的霧氣,身影若有若無,不再看得真切。

這顏色,這意境,這感覺,我們彷彿是到了一幅長軸水墨山水畫中,伶仃在畫卷一角,仰望奇景萬千。

跺跺腳,腳下是實的,但無論怎麼俯身探察,伸手摸索,都確認不了那腳踏實地的感覺何來。

或者我站在一棵千秋萬代的樹上。

每一枚樹葉都足夠寫下我一生的經歷。

或者是一朵積了無數年的雲,灰塵在中心集結,彷彿點滴心事,終於成了厚重可以載物的疾。

或者是金色大鵬無邊無際的翅膀,九萬里伸張招搖,足可覆蓋上帝創造的整個塵世。

無論那是什麼,都在我的想像之外。

我希望解答會在指南的資料之中——難怪要那麼多資金會贊助編輯的殉職賠償金,某一位編輯說不定就是從這裡摔下去的呢。

悄悄把指南摸出來,剛要開盒蓋,一件溫暖柔軟的東西悄然覆在我手上,我本能反抗,卻動彈不得,它重有千鈞。隨後鳥人的平和聲音傳來,在很近卻看不到的所在,說:「不要出聲,查蘭天愛靜,她要出來了。」

查蘭天,什麼來頭,和海寧查家有血緣關係嗎?我秉承一貫的直腸子個性,張嘴欲問。另一隻手準確地摸了上來,一把將我脖子掐住,掐出我兩行清淚爆射,一根喉管堵塞。小二你以為從後面掐我就不認得你的手嗎?你中指和食指上的老繭早就把你出賣了!!!

果然是他,不管我如何激烈反抗,硬是死掐著不放手。他掐他的,我搞我的,就算迫於因為氣管壓力不斷流淚,我仍堅持鼓大眼睛集中視線於一點——今天查蘭天要是長得不招我待見,小二我回去就和你沒完。

水墨山水畫卷,凝聚一整幅的淡遠空虛,清凈高天,山景依稀間,一些霧氣紛亂纏繞,如有人運如椽大筆,臨空作畫,三兩勾綴,化為絕代佳人幽居空谷,眼是水波橫,眉是山峰聚,水袖流雲,淺勾淡寫,腰弓裙舞,漫天之間,令觀者望之失神,而日月山川的光輝為之失色。

查蘭天。

我張開嘴。仰頭,形象充塞天地,S形無處不在的女神,容我膜拜你。

小二對我的好色了如指掌,查蘭天一出來,他的手就離開了我的後脖子,再也懶得理我。現在就算拿把刀活剮,估計我也半聲不吭——美色當前,生死又有何關焉……

查蘭天的眸子,在空中一轉,根本連眼風都沒掃到,我卻頓時六魂出竅。只聽到她開櫻口,吐丁香,一把聲線低沉慵懶,字字句句卻可以進入人的骨頭裡,把一節節骨髓都吸干。聽她說道:「各位準備好了嗎?」

我恨不得踴躍上前,唱個大喏:「好了好了。」接下來上刀山下火海敬請吩咐,送死都死得極HIGH。

好在人家壓根兒問的就不是我,只見她眼波一轉,曼聲道:「下一個拍賣物,且看好了。」

水袖中的手微微一張,露出春筍般手指——嫩是極嫩的,有一節夠吃十年了。食指上拈住一顆小小石頭,天青色,橢圓,幽暗無光,和我在沙灘上撿的鵝卵石並無二致……

她的聲音,仍然懶洋洋,蝕骨般魅力無窮,一字字介紹拍賣物的來歷。

我碰碰小二:「這個不錯,你買不買?」

做好準備,如果他說買,我就撲上去拷問他哪裡來的那麼多黃金,上個月一系列的銀行金庫失竊案是不是他的傑作?

小二乾脆利落地說:「不買,我要下一樣。」

下一樣?你知道下一樣是什麼嗎?

他不答我,再一回頭,那顆定神石已經被人買走了,買主出的是一個不容人競爭的高價,殺得大伙兒喘不過氣來,買賣瞬間定局。

終於,令小二一直在大打擺子,好似初戀那麼緊張的東西就要出來了。

將出不出之際,我壓抑不住自己的好奇心,偷偷拿出了指南,等了一會兒沒動靜,鳥人警衛多半巡邏到別處去了,應該短時間內不會一翅膀撂倒我再踏上一萬隻鳳爪,趕緊輸入:查蘭天。

空空如也。

作為一本相當情緒化的書,它看來還在生被壓於腋下的氣,一點兒反應都不給。我瞪著它的雪白一片無計可施,小二劈手把書搶過去,在卡片上溫柔地撫摩了兩下,念念有詞:「乖啊,他沒洗澡,味兒是大了一點兒,你別生氣了,我知道,我知道,跟著這個笨蛋把你辛苦壞了吧,回去給你打蠟上油包封面做SPA,你堅持一下……」

我氣個倒仰,其他都算了,做SPA?把你弄成短路會不會被判蓄意傷害罪的?

誰知不管是人是書,一旦罷工,非加薪或改善福利不能解決問題。那卡片「刷」的一下就活了,上面開始出字。小二把書還給我,順便解釋了一下:「它有點兒肌膚焦渴症。」

論述得精闢!我對五神編輯組的仁兄們是越來越崇拜了。

竊笑完這一輪,小二所心嚮往之的,靚麗登場。

查蘭天在天幕上轉了個圈,我入神地看著那娉婷身影,想起古人說誰,望之如孤鸞之在煙霧,令人慾仙欲死。

但那姿態絕頂寂寞。靜靜地只是守著山水墨卷,怎麼會不寂寞呢?永遠是飛鳥相與,空谷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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