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不表我在這裡啰唆,大場面上好像發生了一點兒動靜,一波一波的人以及不是人,忽然從檯子的上上下下,爬的飛的滾的,成群結隊,熙熙攘攘,吵鬧聲一波一波湧來,但我還沒來得及定睛細看,這些喧鬧在某一個瞬間,猛的全部靜止下來,靜得好像全部死了一樣。

這一刻那條透明的影子輕輕吹了一陣風到我耳邊,說:「等下你看到天上垂下一隻手,就趕緊抓住我。」

我大力瞪著空氣,角膜都要瞪穿了,才看到一個大致的輪廓,忍不住哀號一聲:「我抓哪兒啊?」

這聲對未知命運由衷的呼喊,暴露了我是一個學院派的本質,不肯隨機應變,視現成為最完美,由此一來,對厄運的抵抗力往往就低到可以忽略不計——過去十年,每逢相親或擠公交車,我都有機會深深體會到這一點。

來不及棄暗投明,報應已經來臨。許多雙各色眼睛無限安靜地仰望,似乎發散熱力出來,滿天青銅被催化,再度由凝而動,周天流轉。只見旋渦連著旋渦,一圈圈在我們的頭頂快速旋轉,多看兩眼,我就腦子發暈,恨不得一頭栽到地上,把下輩子要分泌的胃酸都一次性吐完。之所以沒有真的這樣做,是因為那條影子朋友很有義氣,它派了一陣小風,在我腰眼處好不硬朗地頂著,不時還揉兩下,支撐兼具按摩之功效,使我有餘地一直撐下去,終於撐到了親眼目睹諸多生平永無可能二見的奇景,悍然次第來臨。

全世界如死的安靜仍然持續,似鋪墊氣氛等待盛大戲劇終於開幕。

開演了!!!

急速流轉的青銅旋渦豁然開朗,一隻巨大的手穿越蒼穹,鋪天蓋地,轟然按在我們所站的檯子上。我仔細看了一下,指甲形狀很漂亮,指縫很用心地清潔過了。至於其他部分則比較粗暴,特別是指縫之間,竟滿是雷電纏繞,一道道炸開,耀眼的光芒和灼熱刺痛我的四肢百骸,在周遭飛速蔓延。緊跟著就有銀色火焰躥起,把偌大高台燃成一道火把,供人活命的空氣一鬨而散,肺部急劇的抽搐通知我:「笨蛋,你混錯堂口了,這裡明顯生人勿近。」

眼下的架勢說明,管理這座監獄的肯定是宙斯本人,鎮壓一次過火的燒烤都動用五雷轟頂大法,不可謂不左派。更奇特之處在於,這把清場的猛火燒下來,檯子上挨挨擠擠各色生物拼著毛脫爪子熟,個個都跟聖女貞德一樣穩起,屏息靜氣,動都不動一下。

那隻巨手伸到檯子上,第一件事是前去查看放在燒烤架子上的嬰兒寶寶。人家大是非常大,靈敏度也不低,一觸之下,發覺不是真貨,產生了非常不祥的預感,霹靂的強度即刻成倍增大,響徹天地,攝人心魂,這彷彿發出一聲發令槍,說時遲那時快,檯子上悄悄埋伏著的那些朋友猛然間齊齊發一聲喊,成千上萬的身影衝天暴起,頓時將整片天空遮蔽,那情形完全是魔幻版的蝗災。巨手馬上知道自己這是上了一個惡當,急速抽離,卻已經被無數怪東西團團圍住,覬覦著搭趟便車穿過空間洞,急毛了的手一氣之下,當場空揮了一個耳光,打出周遭一大片空白。中招的義士們哀號著落地,檯子下堆了一大片,沒死的翻身起來左右看看,嗯,四肢餘三,本錢還在,再來再來,奮勇起身,扶搖直上,投入戰鬥。

就在這瞬間,那陣一直在我身後吹啊吹的小風,嘩啦嘩啦繞了我幾圈,跟包粽子一樣,還在腰上提了一下看夠不夠結實。我沒來得及被綁太緊兩眼發花,雙腳已經離地,倏忽間化身為一隻火箭,以超過所有人、所有雷電、所有手指甲的速度,躥上了高高的天空,速度之快,冠絕群倫,與巨手的手背一擦而過,眼前大片黑劈頭蓋臉而來,似萬古混沌,似長夜無星,我頭昏腦漲之餘通過眼角餘光看到我屁股之後,一隻籮筐大的小拇指在苦苦追趕,一副要把我捻死在當場的架勢。拇指之後飛舞著更多的怪東西,但凡有臉的都面帶喜色,隱約有聲音歡呼道:「光行,光行出現了,咱們跟上……」

不知道在黑暗中飛行了多久,一種熟悉的翻江倒海的感覺抓住了我,精確地說,抓住了我的胃,還狠狠地揉了兩下。我頓時明白,這是在快速穿越空間了,想我一介凡人,何德何能,竟然能一日兩穿,實在是剽悍至極,值得在回憶錄里大書一筆。但過程偉大絲毫無損結果狼狽,當我重見光明,就一頭栽到地上,大半天啥都沒吃,只好乾嘔了幾聲。

有人好聲好氣地對我說:「哎,壓到我腳了。」

以我微弱的感覺判斷,地面上並無腳一類的東西,但我還是厚道地挪了挪身體,卻又聽到另外一個聲音,比較不高興,說:「哎,你壓到我的屁股了。」

我要處於什麼樣的體位,才能在這個角度壓到一個屁股?想想不明白,好吧,我忍了,再移,手一撐,這次有一個好不粗豪的聲音咆哮起來:「死鬼,你打到我鼻子了。」

難道穿越了兩次空間之後,我的整個物理概念都已經崩潰了嗎?

勉強睜開眼睛,一隻好不端正的鼻子正從我眼前雄赳赳氣昂昂踱過去,皮膚毛孔比較粗大,黑頭不少,看來洗臉不大認真,最抵死是有鼻毛,拖出來跟掃把似的。

我揉揉眼睛才看清,這不是一隻單純的鼻子,只是鼻子的地位實在突出的太過分了,雖然鼻子周圍五官俱在,底下四肢俱全,但是全部小得可以忽略不計,幸好還不耽誤正用,兩個米粒大的小腳一划拉走得挺快,身後還拖了一隻行李箱——大鼻子兄你去哪裡出差呢?

目送鼻子兄離去,我艱難地爬起來,坐到地上清醒了一下,發現這好像是來到了候機廳或者候車廳之類的地方,作旅客打扮的各色物種急急忙忙走來走去,難怪我一掉下來,就壓到這個那個。有些我還蠻眼熟的,喏,那邊爬過好大一隻漆黑的鐵天牛,還穿全套西裝打了領帶,四處睥睨,不可一世,樣子好像施瓦辛格啊,眼光一轉,天花板上趴著一位,正急急忙忙向前爬,七手八腳都不算出位,關鍵是皮膚上長滿了吸盤,難怪不走尋常路啊……

我忙著觀光,許久才注意到自己身前有一雙縹緲的眼睛注視著我,神情中充滿若有若無的關切。這肯定就是幫我越獄的那位影子兄了,我連忙捧出滿面笑容,拚命點頭表示感激,說:「你是光行吧?」

它點點頭,帶著一種台灣藝人到了日本被便利店員認出來後的狂喜和矜持,說:「是啊,你是一隻什麼東西?」

我被噎了一記,想了半天,只好說:「我是一隻人。」

光行很驚訝:「人啊,人很少來這邊的,是豬哥帶你來的嗎?」

它提到豬哥這個名字,立刻心情很振奮的樣子,左右亂看,颳起許多小風吹亂我頭髮:「豬哥在哪裡?我好久沒看到它了。」

我搖搖頭:「我不認識豬哥,你朋友嗎?」

它聽了非常失望,嗯了一聲不吭氣了。我想說不定那個叫什麼豬的人是它心愛的伴侶,否則怎麼這麼傷心呢,忙岔開話題:「你幹什麼了被關在監獄裡啊?」

它振作了一下,說:「我沒犯法,是專門去卧底的。」

哇,卧底這麼拉風,卧來幹什麼?它耐心地解釋:「幫大家越獄啊。我是上一年度光行界逃生大賽冠軍,那個監獄的防護非常嚴密,所有空間和時間入口都被強大法力封鎖,每次開關時間特別短,只有我能夠利用那點時間跑出來。」

我恍然大悟,難怪剛才大家那麼HIGH,原來發現光行在卧底,估計跑了不少人出來吧,不過,這種行為算卧底嗎?

光行瞪大眼睛,我從風量的變化上感知到了它的憤怒:「怎麼不算卧底啊?我自願去蹲監獄呢,代價很大,會留案底的!」

不過它喜怒變化很快,一下又釋然了,握拳。

如此說來我有點同情那隻手了,想必監獄管理當局會很生氣吧,會不會被懲罰啊?

光行聳聳肩:「不知道,說不定會被剪指甲吧。」

想非人世界就是那麼溫良恭儉讓,監獄大動亂,失職的管理人員就是被剪剪手指甲而已,在這裡討生活容易多了。

和我聊天的工夫,光行一直踢踢踏踏在跳舞,想必它的個性一定非常心血來潮,救我如此,離去也是如此。它突然對我揮揮手,我沒來得及問這是什麼地方,它已經「叮」一聲不見了。

你又不是微波爐,為什麼要「叮」的一聲,聽到這熟悉的動靜,我油然懷念起我家廚房,想小二一天兩次準時前來,在裡面忙忙碌碌,十分鐘可以做出四菜一湯,快捷高效,溫馨美好。直到現在我才深深體會到,擁有一個同時用十幾二十幾隻手備料和炒菜的廚師,是一件多麼值得感謝上天的事。

有些人類的功能,是上帝玩笑的一部分,譬如緬懷,以及後悔。憤怒可以緩解壓力,狂喜可以振奮精神,而念念不忘的唯一作用,是令人生呈現迷惑的溫柔之色,彷彿當時光真的倒流,我們能夠避免那些因愚蠢犯下的錯誤。

獃獃地思考了一陣哲學,再沒有黑格爾為我解除心中的迷惑,我悵然打量熙熙攘攘的大廳,出發,到達,等候,除了我好像每一位都有明確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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