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無論怎麼想念,不會來的人就是不會來,不要說望穿眼,就是望穿後腦勺都沒有用。懷著自力更生的豪邁心情,我艱難地從門板上爬下來,擰了一把衣服,擰出滿地水,發現一滴淚把我沖得欲仙欲死之後,那隻一堵牆那麼大的眼睛已經畏罪潛逃,霎時間跑得無影無蹤了。它一讓出空間,一個廣闊的世界便閃現在我的眼前。

荒涼,非常之荒涼。

光禿禿的黑地,黑得沒有一絲雜質,無邊無際地綿延開去。地平線之上的天空同樣純凈沉重,恰似青銅製造而成的一個巨大鍋蓋,嚴嚴實實罩著,雖然用色這麼單調,整體光線來說倒是達到了正常人居照明標準,但為什麼一眼望去,只覺得滿身都是雞皮疙瘩,陰森森的。

在廣袤的黑地上,沒有任何與城市、鄉村或者人類生活有關的跡象,遠遠望去,視野之中只有一座四向長梯簇擁著的黑色高台,凌厲地坐落於天地之間,神秘安靜,如沉睡中的巨大神靈,帶著隨時會蘇醒的危險氣味。

我愣愣地看了好一陣子,老覺得那高台上彷彿有什麼在召喚我,這種召喚非常宿命而強烈,偶爾也發生在中午十二點半和凌晨一點四十分左右,極為吵鬧,無法抗拒,無論昏睡或祈禱都不能削弱其吸引力,倘若不赤腳衝下樓到自動售貨機買一包速凍餃子來煮,就會當場因低血糖而昏厥在地。

我回頭看了看被毛毛兄緊緊閉上的門,再回頭看看靜得無法承受的外面世界,我嚴肅地考慮了一下,要不要撲上去拍門大哭,乞求人家放我一條生路?我雖然沒什麼自尊心,但強人所難,實在為我的人生原則所不允許,因此我沒什麼好選擇,掉頭向那個高台走去。

十分鐘後,我在走,配樂清新愉悅:小小姑娘,清早起床,提著褲子,上茅房,茅房有人,沒有辦法,只好拉在褲子上……

一小時後,我仍然在走……背景音樂切換:我們走在大路上,意氣風發鬥志昂揚……

三小時後,我還是在走,全身上下都酥酥軟軟的,好像有人在我耳朵後面吟唱著:我在馬路邊,撿到一分錢……

五小時後……我不走了,我爬……耳邊縹縹緲緲地響起:蘇三離了洪洞縣……

六個半小時後……我連爬都爬不動了,癱在地上,有進氣沒出氣,兩條腿跟被彈過的棉花一樣又松又軟,哪位家貧天寒,直接拿我去蓋就好,天然保暖,還有智能控制功能。

要是貝多芬在這裡,他一定會幫我放《安魂曲》,然後叫施瓦辛格過來挖個洞把我直接埋掉。

累,也就算了,問題是那個天殺的高台,居然還是不遠不近在差不多的距離之外,莫非在我埋頭苦走的時候,該檯子也在悄悄摸摸以勻速遠離嗎?我招你惹你了,務必想讓我徒勞無功,最後死於過勞走?

艱難地蜷曲起來,用力在腦門上按了一陣子,我終於緩過一口氣來。這時候強烈的飢餓感打敗了疲倦,堂堂皇皇席捲了我所有的注意力,我顧不上探尋這個沒著沒落的鬼地方有什麼蹊蹺,翹著屁股趴在地上,想找找看有沒有什麼吃的——你知道我口味雜,沒有麵包,草根也可以,沒有牛排,蚯蚓也可以……

據說功夫不負有心人——有時候也是騙人的——但今天算是起作用了。只見我挖啊挖啊挖啊挖,憑我一雙肉手,居然活生生把堅硬的黑土挖出好大一個洞,探頭一看,哇,真的有一條蚯蚓耶……金光閃閃的,好大的大蚯蚓啊!

這條蚯蚓,盤起來大概直徑能有一米左右,全身光燦燦的,好像貼了金箔一般,腦袋又大又圓,尤其輝煌耀眼。我看到它的時候,它正盤踞在地底下,興緻勃勃地干著什麼。我挖的洞直接通到它頭頂,它吃了一驚,斜起眼睛來看了看我,乾脆利落地說:「別討厭,趕緊把我埋回去。」

就這麼一會兒的工夫,我眼尖瞄到了它正在做的事情:從嘴裡吐出小小的,看起來非常新鮮的綠色種子,撲哧吐出去,均勻地播在深土裡。

說完那句話後,蚯蚓就不再理我了,繼續幹活,很快種完周圍一圈,它伸了一個懶腰,埋頭扎進土裡,嘩啦嘩啦甩甩尾巴,不見了。我想,難道《封神榜》里的土行孫,原形是一隻蚯蚓嗎?

我愣愣地注視著它消失的方向,心裡竟然沒有掀起任何波瀾——感謝毛毛兄萬能的洗髮水——但我的胃對形而上的世界毫無興趣,亦無感應,此時仍然堅持不懈地咕嘟咕嘟作響,一陣一陣狂抽搐,這預警十分不妙,眼看就要歇斯底里大發作起來。

過去十年,我沒有真正挨過餓,在如此絕望的情形下挨餓的感覺尤其新鮮而具有致命的殺傷力,我的智商像一壺燒開了的水,正在不斷不斷蒸發。

因此我做了一件順理成章的事……

我把那些種子挖了出來,一顆顆放在手心裡檢查它的成色,接著做了大概一分鐘的思想鬥爭,就把它們全部吃掉了。

味道還不壞,跟吃西瓜子差不多,透著點兒蔬菜的清香味,汁液是鹹鹹的,中間有個小小的核,嘗起來卻又很甜,嚼下去嘎巴一聲響,感覺像愛哭的孩子在遙遠的地方尖叫的迴音。

我邊挖邊吃,連吃了十來顆,終於感覺到肚子里有了一點兒東西,精神頭緩過來一點兒了,於是爬起來拍拍屁股,準備繼續向那座永不靠近的高台進發,看看再走上兩個小時會不會有什麼變化。

這時候我忽然想到,咿,我口袋裡不是藏了一本專業版的《非人世界漫遊指南》嗎?理論上我可以通過輸入地點而去到任何我想去的地方啊。

歡天喜地啊,我振奮地掏出書來,卻發現卡片上出現幾個很過分的字:

我禁不住仰天長嘯:「你也有服務區?」

這是一個問題式陳述句,通常接踵而來的只有一陣寂寞的迴音,不防卻有人回答:「你用的什麼版本?」

一聽到版本兩個字,我就知道遇到了專業人士,順口說:「專業的。」大喜之下一看,那條金色蚯蚓回來了,這次爬上了地,好不悠閑地蜷在那裡,對我看看,說:「專業版本也沒什麼用,咿,你好像是人類噢,犯了什麼事要被流放到這裡來?」

流放?不不不,我是來旅行的。

它壓根兒不信我:「這裡是非人世界最高級別的重型監獄,你來這裡旅行?殺了多少人才湊夠資格?」

洗髮水沒有洗到的深層震撼,一骨碌冒了出來——還好,都不算多。我嚇了一跳,四處張望:「重型監獄?沒牢房啊,也沒柵欄,警察都沒一個。」

它對我的孤陋寡聞不屑一顧:「笨蛋,要什麼柵欄啊警察啊,監獄就是讓你出不去嘍,你覺得這裡能出去嗎?」

我不是很確認這一點,按道理說,我可以退回原路,只要跑進毛毛兄的理髮店就沒事了。

蚯蚓很公正地同意這一點:「噢,你看到監獄理髮店啦,你不知道他們的門是不開的嗎?」

補充一句:「要是它們開了門,就違反了連鎖經營管理條例,很快就會被勒令搬走的。」

不小心開下門,導致毛毛兄失了業,我猜說話的這工夫,毛毛兄已經去了另外空間喝功夫茶了,現在我才叫前無可進,後無可退,靠,我這是被自己給流放了啊!

照一貫的思維習慣,我開始考慮流放可能帶來的最壞後果,首當其衝就是沒有東西吃,挨餓的滋味可一不可再。我條件反射地蹲下來,伸手想多挖出一點兒剛才吃掉的種子,手中有糧,心中不慌嘛!那東西挺好,剛才沒吃多少,肚子就感覺飽飽的——不大正常的是,好像過於飽了一點兒,開始撐了……

金色蚯蚓看到我的舉動,大驚:「你幹什麼?」

一個神龍擺尾鑽進土裡,到處翻了兩翻,腦袋冒出來,陰惻惻望著我:「你吃了我下的種?」

我不大好意思,忙退了兩步免得人家惱羞成怒:「對不起啊,我實在,餓得要命。」

它晃晃腦袋,表情不像憤怒,倒像幸災樂禍:「嘿嘿,你不會再感覺餓的,我保證。」

但凡人家跟你信誓旦旦保證什麼,背後必然有詐,我警惕地望著蚯蚓,摸摸自己的肚子,真的,裡面有什麼東西在慢慢膨脹,一時一刻不同,動靜非常明顯,眼看直奔珠胎暗結而去——啊,你我萍水相逢,從未有過一腿,這怎麼就懷上了呢?

金色蚯蚓笑得滿地亂轉,尾巴在地上啪啪打:「笨蛋,那是我種的草命嬰,很快監獄裡開祭天大典,祭祀用的牲禮,誰叫你吃掉的?」

過來摸摸我的肚子,語重心長地叮囑:「你不要亂走動啊,等下見紅破水發作起來後挺疼的,好好待著,我去準備接生用的熱水剪刀……」

我一聲慘叫:「什麼?接生?」

看看自己,肚子真的脹到了相當離譜的一個程度,已經看不到自己的腳趾,估計很快膝蓋也要消失在視線之中,我正在從一個中年猥瑣男,飛速向一個中年高危孕婦發展。

連忙坐倒在地,摸摸肚子不要動了胎氣。我緊張地問金色蚯蚓:「你看這個,發作,會在什麼時候?」

它對產科的臨床經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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