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六芒星在空中消失的速度比它閃爍時還來得快,留下曾經燦爛的回憶,以及我酸不溜丟的悵然若失。事實上我不是若失,我是真失,失去了廚師,私家夜總會老闆,清潔工,醫生,橋牌友,音樂同好,以及我長久以來習慣的一切。

還留下的,是我無端端飄在空中的公寓,也不知道能不能降得下去,以及那本殺千刀的《非人世界漫遊指南》。

精確地說,留下來的《非人世界漫遊指南》,並非原來那本,小二說,我來一趟非人世界不容易,現在也不知道怎麼決定我的命運,但以後去哪裡都好,不如到處看看。考慮我將獨自踏上長途觀光的旅程,風險很大,他特意把原來那本簡易版的《非人世界漫遊指南》給我換成專業版了,我問他專業版的內容是不是要更科學而翔實一點兒,他說:「科學?」

好吧,算我失言,那麼簡易和專業到底有什麼區別?

小二說,第一,專業版發起脾氣來,攻擊的指數會高一點兒。

也就是說,如果一開始他就給我一本專業版,我眼下決計不能站著說話,說不定已經被泡進福爾馬林,充當下一年醫學院新生的解剖對象,他們會在開始動手前感謝我捐獻遺體,然後把我的腦子搞成一碗豆腐花。

第二,專業版有自動空間轉換和智能操作系統。如果我確定了想去什麼地方,就在它的界面上手寫一個地址,它其實兼職當一個的士司機,萬一遇到危險,它還會遠程發送異空間警報。

我當即滿懷感動:「然後你就會來救我?」

小二沉默了一下,誠實地說:「不會,不過我可以過來幫你料理後事。」

如此這般交代之後,他飄然而去,剩我光桿一個。

天空仍然藍色,從四面八方向我包裹,這顏色真是孤獨得令人想哭。我坐在陽台上,看著所有六芒星消逝,徹底得像從未出現過,或許那些公寓里的鄰居,也從未出現過,一切都是我的幻夢。

這個想法如果深入下去,我很快就會選擇從陽台上縱身一躍,以生命證實自家神經病與否,麻煩的是,如果我的確是自閉症患者,則無論選擇從什麼地方躍下,其實都只是腦部的一次脈衝衝擊。

胡思亂想後患無窮,為安全起見,我馬上停下思索,轉而決定採用更腳踏實地的方法試驗一下。

翻開手裡的那本所謂專業版指南,裝幀、大小、設計都沒差別,到底專業在哪裡?等閑估計難以識別,我惴惴不安地運了半天氣,終於痛下決心,伸出手指在上面寫下三個字。

理髮店。

之所以寫下理髮店,是因為我已經打算了很久要去理髮。公寓雖然偏遠,周圍配套設施倒挺齊全,唯獨沒有理髮店,我也從來沒有看到過任何鄰居有要去理髮或者理過發的跡象。

我這個人呢,做什麼事都習慣追隨榜樣,榜樣缺失的結果就是過去三年,我打理髮型的主要手段是對著鏡子自己拿剪刀剪,只要達到上下左右一般齊的效果,就算基本合格,這樣一來我在任何工作的地方都被目為怪人,什麼朋友都交不到。此外最大的麻煩出在剪刀上,那把剪刀小二經常拿來幫我做飯,剖剖鱔魚,殺殺雞什麼的,剪髮出去後,次次都引來大批流浪狗追在屁股後面,對我的腦袋虎視眈眈。

寫下理髮店三個字之後,我就準備去洗澡,把新買的電影放上,靜靜等待看到底有什麼大事件發生——從這個舉動其實你可以看出,我對小二說的話半信半疑。

但是我剛走出兩步遠,屁股就著火了。

屁股著火,應該是任何字典里都不會收錄的一個詞條,我感覺皮膚刺痛,忍不住鬼哭狼嚎,跳來跳去時一轉頭,猛地看見那本《非人世界漫遊指南》跟條眼鏡蛇一樣豎起來,好整以暇地在我面前打開,卡片上清晰地顯示:

看完最後一個字,我就BIU的一聲,眼睜睜看著自己,在公寓中心化為一團煙霧,消失了。

看著自己消失,真是新鮮的體驗,我不禁沾沾自喜,而在同一時刻,我便發現自己已經置身於一家理髮店的大堂。

感覺簡直就像在鏡子里看到自己的雙胞胎兄弟一樣。

我有常識,這表明我剛才所在的空間和現在這個空間是平行的,而時間是一致的。

嗯,專業版名不虛傳,果然是老司機啊!

我滿意地點點頭,一動腳,發現那位被表揚了的老司機就躺在地上,趕緊把它撿起來吹一吹,揣回懷裡。

眼前果然是一家理髮店,空間寬敞,裝修色彩鮮艷明快。東面牆上有一扇超級無敵大的暗金色門,緊緊閉著。外廳靠牆一字排開三張理髮台,一張超級無敵大,大到並排坐我八十個沒問題;一張超級無敵小,一腳下去能踩個粉碎;還有一張則不大守規矩,在大大小小間不斷收縮變化。理髮台材質都很特殊,啫喱狀,顫顫巍巍的,如果天氣一熱,就會立馬融化也不一定。

內廳是設備齊全的洗頭池,和理髮台的型號相當對應。懸空放置的高低陳列架上則放著各種各樣的瓶子,標籤上的字我一個都不認識。

我饒有興趣地四處溜達觀望,心裡嘀咕著專業版《非人世界漫遊指南》是不是要收回扣的啊,要不運送速度怎麼這麼快?

看了一圈,店堂冷冷清清的,今天生意不行吧,一個客人都沒有。

馬上就聽到有人招呼我:「先生,有什麼可以幫到你嗎?」

我轉頭去看,咿,好眉清目秀的一個髮型師,長得——跟一根毛似的……

這根毛,有一雙善良的眼睛,又圓又亮,長在毛根上,開了一道小口子,意思是嘴巴吧!同時還努力地用細細的末梢支撐著自己,上半身套了件白色短上衣,上上下下一般直,看樣子是不會有手了。就這麼站著也不安分,在地上一跳一跳,天真無邪地看著我。

我忍住笑把他看了一番,諸位,這才叫身殘志堅,既來之,則安之,徑直過去,往規格比較適合我的那個洗手台上一躺:「給我剪個頭髮吧。」

他很爽快地一擺尾巴,或者腿——管它是什麼,過來後一不開水龍頭二不墊毛巾,在我腦袋上猛看,一看就是半小時,我都打完一個小瞌睡,他還看。要說髮型師喜歡看人腦袋,那是天經地義,不過痴迷到這個程度,你是不是選錯了行啊?我有點犯嘀咕:「勞駕,你選西瓜哪?記得不要隨便插個洞試甜啊,我有點暈血。」

他不理我,圍著我腦袋繞來繞去,要說長成一根毛就這點好,身子輕,靈活,那尾巴在我鼻子上「呼」地掠一下,又在我耳朵邊「刷」地掃一掃,這要是去參加體操比賽,不要說在空中轉體七百二十度,就是帶齊全套廚具在半空中煮碗面又能有多難?不過煮碗面能不能作為自選動作,我就不知道了。

他的尾巴——理論上叫毛髮末端——再次貼近我鼻子,我實在忍不住了,一陣癢,立時三刻打了個大大的噴嚏出來,啊,舒服了……

我舒服,毛毛兄就不舒服了,他很納悶地把眼睛到處轉了兩下,問我:「你到底想剪掉什麼啊?」

老兄,你這裡開的是理髮店,難道我是進來剪腳毛的?要是你有這個服務,我也不介意來個套餐。

結果他的頭搖得跟得了帕金森一樣:「這裡是理髮店沒錯,可是你沒東西給我剪啊。」

我聽完這句話就去看鏡子,一邊還尋思長在一根毛上的眼睛就是不大好,沒東西給你剪?那我腦袋上向來黑油油、蓬蓬亂的那是啥?看看,多麼茂密的叢林啊,養老虎是差了點,走地雞放兩隻絕對不是問題。但我一看之下,自己的眼睛倒是差點兒凸出來。

鏡子里我是個光頭。

澄凈雪亮,頭皮發青,明晃晃好大一個光頭。

啊,難道空間轉換還有脫髮的副作用?是了,一定是宇宙的射線為害,效果跟化療差不多吧!憤憤不平著,我伸手去摸頭,琢磨去哪裡買個帽子戴,一摸我又呆了,頭髮明明都好好長在那裡的啊。

毛毛兄對我的一驚一乍半點興趣沒有,一跳一跳到旁邊去了,迎風招展,好似在做五禽戲,不知道多享受。

我愣了半天,讀書人的好習慣拯救了我,我不是還有一本指南嗎。

把書翻翻開,多麼勤快啊,卡片上都已經有字了:

我撲哧一聲笑出來。理髮店啊朋友,作為一家理髮店,難道是不需要顧及到專業度的嗎?我知道髮型乃是女人的標誌,我也知道「白髮三千丈,緣愁似個長」,我還知道剪頭髮是一種技術,做頭髮是一種藝術——我讀過的時尚雜誌不可謂不多,但是「因為心理問題失衡而導致的暴力問題」?何必呢,何苦呢……

我兀自笑,理髮師毛毛兄忽然一跳一跳過來了,一陣冷冷的東西灑過我的頭,好像吸收度還很不錯,立馬就浸潤到了深層。緊接著他就發現了新大陸,捏捏我頭上,說:「啊,催發素有作用,你有一點兒無知長出來了。」

無知?

可能無知的表情堅持得久了一點兒,他又捏一捏,很驚喜:「嘿,還長了點迷惘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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