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晚上九點,我結束一天的工作回到公寓,在樓下見到麥當娜。

他在自動售賣機旁邊喝一罐可樂,表情若有所思,和我招呼過後,忽然問道:「你覺得缺憾是不是一種美?」

這種類哲學問題,通常我們都選擇和住在二樓C座的黑格爾進行討論——如果我們二兩黃豆大的腦子裡真的產生過什麼哲學思想的話。作為舞台布景和流行趨勢的設計者與研究者,麥當娜先生現在的話題和他的專業之間,距離彷彿稍微大了一點兒。

本著本公寓樓睦鄰友好的一貫原則,我勉為其難地回答:「要是有能力實現願望的話,還是不留遺憾為好。」

麥當娜先生對這個答案看來相當滿意,滿意程度的直接表現是,我沒走出三米,身後就傳來一聲巨響。回頭一看,一秒前學名還叫做自動售貨機的那個玩意兒,現在變成了一堆廢鐵,其中還流出一些紅紅白白的液體,死得跟真的一樣。接著一道人影擦肩,正是麥當娜飛快跑過我身邊,還一邊發出相當狂野的嘎嘎大笑,我由此猜想他所說的畢生遺憾,就是從來沒有打碎過一台自動售貨機。

麥當娜住在這棟公寓樓的三樓A座,身高不足五尺,留長發,在任何時間任何地方都戴墨鏡,最熱衷的事情是收集已經絕版的唱片、巨星表演錄影,自費滿世界觀摩最流行歌手巡迴演唱會,以及在好好的牛仔褲上剪口子。如果他只剪自己的,當然任何人對此都不方便發表反對意見,關鍵問題是他也剪我們的——我,以及住在這個樓里的一切鄰居。有時候半夜三更你從床上爬起來去上廁所,穿過客廳的時候發現一盞微弱的燈照耀在沙發上,有個人神情狂熱,在那裡飛針走線。你定睛把端倪看了,立刻發出一聲慘叫,老子花重金買來的×××牌牛仔褲,又變成兩根爛布條。

要杜絕這個禍患,只有兩個辦法:第一是殺掉麥當娜。住二樓B座的施瓦辛格早就發了致全體居民公告書,表示他具備專業資格和技術去執行這一任務,絕不收錢,權當服務社會;而住三樓B座的華佗也積極響應,說他能夠在醫學上證明麥當娜是自然死亡,全世界的法醫加起來也驗不出問題。如此雙劍合璧,這個計畫簡直天衣無縫,誰也沒想到後來我們遭遇的最強阻力來自程序正義——公寓樓組織委員會上表決這一提案的時候,舉手贊同的成員里居然也包括了麥當娜本人,由此我們覺得違背了迴避原則,導致計畫無限期擱淺。

最後我們採取了第二個辦法,那就是不買也不穿牛仔褲,我們穿西褲、卡其褲、四角沙灘褲,偶爾什麼也不穿,總之我們和牛仔褲說了再見,就像一個永別戀人、再也回不到家鄉的遊子,看到Levi''s的時候總是油然產生哭泣的衝動。

目擊麥當娜把自動售貨機打至無作為狀態之後,我繼續往家裡走,同時意識到,今天半夜如果我想喝上一罐啤酒,就必須徒步去數公里以外的便利店。由於某種我至今不曾探究成功的原因,在這棟離城足有四十公里的公寓樓里,沒有任何一個人擁有兩條腿之外的私人交通工具,每天我花在轉公交車上的時間加起來,幾乎是我整個已過去生命的六分之一。

沒有啤酒可喝,是人生中最值得惆悵的事情之一,眼下活生生就要發生在我身上,這個悲觀的念頭牢牢抓住了我的心,使我的喉嚨提前感受到了凌晨三點的焦渴,我覺得殺掉麥當娜的事項,實在應該再次提上議程。

進了家門,我把衣服脫下來放進陽台上的洗衣機,順便看了一下外面的風景——跟昨天一樣乏味,除了荒地,就是樓,除了樓,還是樓,可憐的綠化帶夾在灰色水泥建築當中,垂死掙扎,一天又一天。就算我看得再遠一點兒,情形也不會有太大的變化,最多是其他地方的綠化帶已經死掉,或者樓里住的人已經死掉。這個世界可以給我們的驚喜,大概就是這麼多。

打開音響,播放貝多芬推薦給我的一張無名CD,唱歌那個人的聲帶,就像來自一隻被閹了兩次的貓,可以唱到無限的高音而不死,從而成為貝多芬鼎力推薦的理由。這個傢伙住我隔壁,對交響樂嘻哈樂搖滾樂爵士樂樂可樂非常樂可口可樂一切樂歷史和現狀上的每一根毛都了如指掌,但從來沒有給我機會聽到一首引發些許人生歡趣的曲子。他循例對外號稱耳聾,據我所知,其實該他聽到的什麼都聽得到,包括十公里以外一枚硬幣落地的聲音。他說他謀生靠的也就是這個——不是做音樂,而是撿硬幣。當真行行出狀元。

第一首歌唱到一半,我光著屁股想去洗澡的當口,忽然有人敲門。

這真是件怪事。

我搬進來差不多十年了,從來沒有人敲過我家的門。倒不是我自命清高,與人老死不相往來,就算我本性如此,在這裡也沒有機會施展,我的鄰居成天都來串門,問題是他們對門沒有半點概念。

門這種東西,就是拿來開開關關的對不對,你要出去就關關門,你要進來就開開門。

但那些來我家做客的人,要出去就翻陽台,要進來就撬天花板,撬了又不記得原樣砌上,復原工作馬馬虎虎,結果有一次我在客廳里百無聊賴之餘,尋思跳跳繩活動一下身子骨,站起來沒跳兩下,突然眼前發黑,天旋地轉,隨之哐當一聲,從自家地板穿越到了樓下黑格爾的家裡,屁股已經摔成兩半,一看四周散布著裂成一塊塊的天花板,把人家擺的全部玻璃製品打得粉碎。這時黑格爾穿條蘇格蘭裙從卧室衝出來,對我氣急敗壞地大吼:「痛苦就是被迫離開原地。」

這句話說得真是太他媽的正確了,但是且慢,他可不是在對我的遭遇發表評論,這孫子說話的風格是永遠以一句哲學引言開始,無論接下來是地震警報,還是被殺呼救,你要是答不上來那句引言的出處,就永遠別想第二次看到他的舌頭。

我只好強忍著腰部以下軀體傳來的劇痛,答曰:「康德,出處老子不記得了……」然後就暈了過去。看在康德的面子上,我被黑格爾送到了華佗的房間,救回一個完整的屁股。

不管怎麼樣,有人敲門也是好事,我圍上一塊浴巾去開門,看到公寓樓管理員小二站在那裡,對我露出一種相當古怪的笑容。不過他所說的話,又再正常不過。

吃不?

吃。

誰做?

你。

簡短而有效率的對話,一向是我的最愛。接下來我繼續去洗澡,他走進我家廚房,開始對冰箱里的一切可吃物大肆進攻。等我乾乾淨淨地出來一看,餐桌上已經擺好了牛肉小方餃、蘑菇奶油湯,以及一份精緻的水果沙拉。

小二仍然保持著進門時那種笑容,考慮到他平常八棍子打不出一個屁,但凡有屁,就是大問題,我難免惴惴不安。吞下第一個牛肉小方餃之後,我鼓起勇氣問:「發生什麼事了?」

他舔了舔嘴唇,然後鼓起勇氣說:「我不是人。」

這麼明顯的事實我覺得他根本不用花工夫表白,想到每年三節一壽我給他的小費和禮物超過了我五分之一的年薪,他是人我才要譴責上帝。

小二適度地表現了赧然,但是他決心說服我:「我真的不是人。」

他站起來,出示了證據——解開襯衣的扣子,露出六塊腹肌,塊塊有型有款,拿了我的錢後上健身房的效果還是很明顯的。

不過,在腹肌,不,應該是整個上身的兩側,那是什麼?

大約十到十二對,正常大小十分之一,對稱排列的手。

我撲哧一聲,把嘴裡的湯噴射到了三米之外,一團蘑菇頑強地貼在壁紙上,然後緩慢絕望地滑下去,一面滴答滴答弄髒我的波斯地毯,最後懷著對腸胃永恆的嚮往,不瞑目地摔落在牆根處。我懊惱地想,等下我要想看肥皂劇,就必須坐在地板上了。

不過目前的問題不在肥皂劇,而是:「不是人先生,你在這兒幹嗎?」

小二不喜歡他的新名字,他說:「我不是人,但我還是叫小二。」

他推心置腹地把椅子朝我拉近了一點兒,那兩排手很斯文地搭在他身上,一點兒沒有飛出來掐死我的意思。因此我埋頭繼續吃飯,同時從他嘴裡聽到一個更驚人的消息。

小二說:「公寓組織委員會派我來告訴你,今天晚上我們全體住戶要搬家,你願不願意跟我們一起搬?」

搬家?幹什麼?這裡終於成了危房嗎?還是因為你的存在,引起了騷動……其實大可不必啦,你多幾隻手而已,藏起來就好了,又不是多了幾個腦袋。

話音沒落,我就看到小二的脖子後面,伸出來大約四到五個小小的,但是設備一應俱全的腦袋……之所以說大約,因為他們的出現和消失一樣快,但我決不會懷疑自己的眼睛有問題。

那麼,我的語氣軟下來,到底為什麼呢?

他搓搓手,表示他感覺到吐露事實真相相當為難,但我對接下來的話已經做好了充分的心理準備,最多就是整座樓里除了我以外,大家都不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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