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二:狐鬧

光影繚亂。

東京最熱夜店Y/N。無數人無一清醒,隨強勁音樂搖頭酣舞,眩彩文身與發色,比滾燈還閃耀,全紅色系裝修的大堂中間血色舞池,最詭異不過。

舞池中有人兜售搖頭丸,長相清秀的年輕女孩仰頭吞咽下大劑量的數片,臉上浮現詭異的痴醉神情。音樂強勁噪鬧如撒旦的鼓。她開始瘋狂扭動,傻笑著,除掉自己微薄的衫。

我突然覺得很煩惱。那條白頭髮矮個子的毒品蟲閃動著死老鼠一樣的眼睛靠近我,輕佻地摸我赤裸後背,「小妞,來點刺激的?」

俯望他,我有無窮的厭憎交織在臉上。你這該死的小猴子,把手舉過自己肩膀來調戲女人很辛苦吧,要不要我低一低身子,滿足你這輩子最後的慾望?我的手指穿過他的喉嚨,盯住他嘴唇中呼吸不出呼喊不出的最後一口氣,消失在虛空里。

輕而易舉,只是被毒品長期佔領的血液已經十分黏稠,附在我精心裝扮過的指甲上,絲絲縷縷,不可斷絕。

總是有那麼討厭的東西存在,令我脾氣不好。

小矮子倒地死去之後,幾個敞開胸膛,文上青龍白虎的慘綠少年在狂亂燈彩中圍住我,帶著一點驚愕和猥瑣的狡猾神情,像一張漁網一樣在我周圍張開,推推搡搡的,逼我往吧台後那道小門那裡走。我知道那裡有罩這個場子的黑道角頭在放肆飲酒,由剛剛跳完辣身舞下台的舞女殷勤服侍,自以為掌握了一整個世界的命運。

我輕蔑地看著他們,而身體深處突然熊熊燃燒起來。那是不可分辨的本能興奮,彷彿提前見到了數千加侖的血,流淌在我臉上,在我眼前。

那就這樣吧,既然你們需要它。既然你們渴望它。既然你們製造它,買啊賣啊,既然你們那麼愛它。

就讓我給你們吧,給你們死亡。徹底的,不可逆轉的,沒有輪迴,復仇,乾淨的死亡。不要相信地下那條奈何橋會為你們存在。不可能的。

被妖狐所殺戮的人類,是寂滅的煙塵了。

身後留下十七具屍體。我施施然走出門。

夜空撲面而來的空氣略為清新,但大都會的污濁仍然無處不在,逼得人深深皺眉。已經冷清的深夜街頭,只有三兩醉鬼憑靠著人行道上的欄杆不成聲高歌,啊啊嗚嗚,再凄厲些,和狼嚎也相差不遠。

我甩了甩手。極目看去,遠處隱隱約約可以看到山的墨藍色剪影。另外隱隱約約的,聞到的是什麼?

一點烤雞翅膀的香味。

烤雞翅膀?

大半夜的,哪家燒烤攤還在營業?而且出品那麼霸道。

越努力去聞,那味道就越驚心動魄,一是我亂舞了半夜,晚飯吃的一點壽司早就頂不住了,二是這燒烤料香得古怪,規模雖微,氣勢卻驚人,破空而來,一把揪住大腦里的嗅覺神經,三下五除二,饞蟲大隊聽命,立刻攻心。

不顧有人可能看到,我跳起來放開腳步,跟一道疾風似的,在方圓一公里的面積內做了一個地毯式搜尋,結果不要說烤雞翅,連生雞屁股都沒找到半隻。但狄南美髮起飈來,怎麼也不會一無所獲,就在我靠近東北角的時候,那香味驀然間大為鮮明,要不是我定力好,幾乎要一頭栽倒在地,昏迷中任哈喇子川流不息。

既然給我看準了方向,那不管前方是地雷陣還是熱油鍋,說要吃就要吃,誰攔著我打誰。把袖子挽了兩挽,我埋頭追著心目中的烤雞翅膀而去,半空中彈跳起伏,速度快若閃電,由於過於興奮,整個腦袋還閃出白光,要是附近有人半夜睡不著,此時出門看天,就會馬上大吼一聲,「老婆,出門來看飛碟。」

扮演著一隻飛碟,我瞬間就竄出去數十公里,很快落在東京近郊的山野中。深夜的山色幽邃神秘,別有風味,卻絕不是我此時要注意的焦點,因為在我鼻子前面,烤雞翅膀的味道強烈得可以當成悶棍打人,而我敏銳的眼睛,已經看到了一小片樹林後透來的微微火光。忍住沒直接發動雷動訣燒山開路,我躍上樹林頂,噌噌幾步越過去。然後,就如意料中的,看到了一團篝火熊熊燃燒。明亮可愛的火焰之上,一根很長的黑色粗棍架在兩端的木叉上,棍子中段掛了一個小鐵絲網籃,網籃里不是別的,正是數只烤成柔嫩金黃,肥油嗞嗞,火候剛剛妙到毫顛的——雞——翅——膀。

好比他鄉遇故知,好比金榜題名時,欣喜若狂之下,我大叫一聲飛撲出去,張開十指,對著雞翅膀就要抓,眼看美食就要到手,誰知變起倉促,有一個鐵叉子從我眼前輕輕巧巧伸過來,把翅膀都叉走了。

旁邊有個聲音快快活活地唱起了歌。「紅燒翅膀我喜歡吃……」

傻站在空空的燒烤架前,我的眼淚瞬間奪眶而出。扁起嘴巴轉過頭去,這才看到不遠處有個年紀很輕的男人正盤腿坐在地上,眉開眼笑對著那一堆雞翅膀,口水和我一樣流到了嘴邊。兩隻沾滿了草葉土灰的手,正色迷迷地對著我的心頭愛伸去,我再也忍不住了,衝上去飛起一腳。

下一秒鐘,他接替我扮演飛碟的角色,慘叫著整個人衝天而起,屁股朝天飛過偌大一個山樑,消失在遠處幽深的陰影里。

拍拍手。我呼出一口氣,一屁股坐下,雞翅膀就在我面前,柔韌帶脆的雞皮,酥酥的,料理得實在好,毛根都去除得極為乾淨,仔細看,雞皮上均勻地分布著數個細微的入味口,外緣非常平滑,極深又極窄小,不像任何現知工具的傑作,倒像是——氣勁?什麼人會用真氣之刃來料理雞翅膀?

一念到心頭,我凝思正酣,眼前忽然一黑,這一黑從何而來下一刻就有答案,媽媽的,誰好大膽子,從後偷襲我一個狗吃屎!

甩頭一看。眼睛頓時睜到兩倍大。

那個被我一腳踢出去,這會兒應該在十公里之外抽搐的年輕男人,四肢俱全,毫髮無損,雄赳赳氣昂昂竄了回來,正在我背後吹鬍子瞪眼。

「那誰,你幹嗎踢我?」

輸人不輸陣,死也要嘴硬。我不甘示弱,還口:「你幹嗎搶我雞翅膀?」

他一怔,自言自語地說:「你的雞翅膀?」

低下頭揀起翅膀端詳了一下,樣子好像是要滴血認親似的,過半天沖我吼回來,「明明是我的。」

他宣布了這一所有權之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抓起一個就塞到嘴裡,嘎吱嘎吱咬起來,一邊發出滿足的長嘆,一邊就勢坐下,兩眼眯縫起來,樣子非常之爽。

我含淚看著他,依我脾氣,實在很想衝上去打架,不過這樣做給白棄知道,一定會被罵得頭殼冰凍——雖然他在千萬里之遠,對我還是很有威懾力。悻悻然拍了拍屁股,我轉身就要走了。

身後卻傳來那男人快活的聲音,「哎,狐狸小姐,來吃吧。」

回頭,一隻香噴噴的雞翅膀望空而來,砸在我臉上。隨著一句話,「下次別亂踢人了,踢死了多不好。」

擲物無聲,來勢奇准。落點恰到好處。

好手勁,好眼力。即使是我全神貫注,也不過能堪堪避開。他到底是什麼人?

然而有吃萬事足,管這深夜深山,遇到的是何方神聖。我滿足地靠在樹上,津津有味享受起來。

直到一隻吃完,我才突然醒覺起來,尖叫一聲,「你才叫我什麼?」

他看到我手裡揮舞的雞骨頭,順手又扔過來一隻,微笑著說:「狐狸小姐啊,你不是嗎?」

我泄氣地抓住,繼續吃,一邊含糊地問:「你怎麼知道?」

他鄭重其事地站將起來,對我微微一鞠躬,樣子甚是可愛,「在下,獵人聯盟的獵人噢,一隻小狐狸還是看得出來的。不過你放心,我不會抓你的。」

對我打量幾眼,他補充了一句非常客觀的評價,「我想抓也抓不到。」

這個時候我才仔細看他。好英俊的男子,臉廓稜角分明,但額線圓和,毫無暴戾氣味,寒星雙目,眉毛黑秀飛揚,總是笑嘻嘻的。身上穿黑色幹練的夜行衣,頭髮卻只用一根帶子亂亂地綁在身後,看人的眼神,帶著一種奇異的暖意和真誠。人說的話,我向來十句信十分之一句,或乾脆純當放屁。但是不知為什麼,這個人,我願意信任。

「你叫什麼?」

他問我。

「狄南美。」

自己的名字。好久不念出來了,也沒聽人念過。每一個字,音節上都帶著鋒利的齒輪,一點點切割著我的記憶。我皺皺眉頭,聽到他說:「好名字啊,不像我。」

他一臉上街踩到了狗屎的神色,遺憾地自我介紹,「我叫朱哥亮,以前人家叫我豬小弟,現在年紀大了,叫我豬哥。」

他搖搖頭,突然對著天空大喊一聲,「死老爹,取的什麼名字啊,看我今年清明給你上幾隻老鼠。」

我忍不住大笑。結果一根雞骨頭哽到喉嚨,害得我一頭滾到地上,頓時大咳,涕淚俱下。這個叫豬哥的人見狀,飛快地竄過來,把我一把抱起,手交叉卡在腹部,用力往後一勒,我喉頭一松,那塊骨頭被噴了出來。八十老娘倒繃孩兒,狐狸吃了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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