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鎮之花

秋天的小鎮,天高而闊,每根枝條每顆稻穗清晰地存在於眼前。但是黃昏一到,樹木、山崗變得模糊起來,灰濛濛的,在它們背後是太陽逐漸微弱呈暗橙色的光芒。對孩子們來說,這是充滿遺憾的景色,意味著四肢無用,父母要趕他們回家。

比他們大十來歲的青年,一天的生活則像剛開始。他們三四人擠一輛摩托,呼嘯著來到供銷社門前,那裡有電視、錄像、啤酒及霹靂舞,他們時刻準備發生點事情,又懂得在法律高壓線前止步。只有三個說話帶「么事」口音的人不知輕重。其實應該說是三人里的矮子何飛不知深淺,他喝得差不多,便會問同伴:「今天做么事呢?」意思是下面,我們該幹些什麼。一天,他找不到更有意思的事,抽出兩斤重蒙古刀,劃向肚腹。血泡沿著一道線冒出來。

這張惡棍的臉是一部毆鬥史。頭皮被削過因此留有斑禿,額頭縫過十幾針,鼻子歪掉,一顆四環素門牙也不知去向。同伴大李、小李則因為適當的謹慎,保全住帥氣模樣。這天,何飛鼓著魚泡眼問:「做么事呢?」同伴又叫了些酒,好像事情也要有靈感,需要等待。他們在等待過程中,自然而然地聊到當地最漂亮的女人。莉絲可聊處有二:

一是美貌。總會有很多稱為美女或者說是長得可以的女人,男人們不乏衝動,但她們畢竟還是活在世俗中。只有莉絲不可理解,好像一提及她名字,人就會酥軟,就像走過太多泥濘的道路,忽而在山頂望見一望無際的冰川(那些潔白的鳥兒啊在冰上留下清晰的影子)。莉絲的白,是白里濾過一層白,鮮嫩、瓷實、清澈如水流,可以看見皮下綠草似的靜脈。人們看見她時總是揪心,彷彿看見瓷器過於輝煌因而憂心它隨時摔碎。二是脾氣。她可以一整天不說話。到郵電所取報紙的青年想出很多下鉤的辦法,但這些甚至包括到黃山旅遊的提議都遭到羞辱。她分明是聽見你說話,卻自顧著做事,哪怕是看一眼,哪怕粗暴拒絕也好,她卻是連這些也不給你。「好,有種,你等著。」人們氣急敗壞地走掉。和脾氣匹配的是她寡淡的歷史,誰也不知道她經歷過什麼喜悅或痛苦,她是郵電所所長的掌上明珠,死活要讀高中,模擬考之後又死活不讀,僅此而已。

「像烈士墓上的月亮。」小李說,「有天晚上我看見月亮像曬穀的篾簟那麼大,掛在烈士墓半腰,近得讓人恐怖,卻摸不到。莉絲就是這樣。我賭二十元,看誰能帶她在鎮上走一圈。」

何飛向來不好色,這時卻站起丟下二十元,說:「大李,你做個公證。」他騎著摩托車,像噴氣的獸飛走了。

「你倒是給我。」小李說。

「不行。」大李將錢拍住。

「早晚都得給,都是我的。」

「那也得等他回來。」

他們想何飛很快會回來,頂多十分鐘,心裡是仇恨的,卻得對他們自嘲一番。鎮上流傳過一個段子,下街的黃治茂碰見哥們兒,總是撫摸濕潤的頭髮,問怎麼回事,說是剛洗過頭,你聞,還有肥皂味。不一會兒,另一位哥們兒馳來,說出大事了,有個青年在郵電所下吟唱,被推開窗戶的莉絲潑了一盆洗腳水。

老闆過來時,小李搶去二十元,分一張給老闆,說再來幾瓶,今日我請。「你的那份還沒給呢。」大李說。

「我給你,你還不是得給我。我今日要是輸了,把這二十還給何飛,另外再給他二十,這頓還算我請,不單今日請,明日也請。」

「說話算數就好。」

兩人趕著話聊,一路聊到北京、大興安嶺、火星,好像置身鎮外,時間它自己在齒輪上悄然運轉,走過去很遠。大李看錶時,已過去一小時。「一定是躲在角落耗時間。等下回來,肯定說自己去過了。」小李說。

「何飛不是這種人。」

「有什麼是不是的,人不都是這樣。」

兩人一時無話。繼續悶坐了一會兒,大李說:「我有點慌。」

「慌什麼?」

「你把他的錢給我,把你的那份也給我。」

「再等等吧。」

「不用等,我想到一個故事。楚國有個人賣兵器,說他的盾最堅固,什麼矛也刺不破,又說他的矛最鋒利,什麼盾也防不住。我想何飛就是最鋒利的矛,而莉絲是最堅固的盾,兩人都不好惹,要出事。」

「看看去吧。」

他們走向半里外的郵電所,它建築在坡上,像是濃綠色的城堡。月光靜謐,莉絲那間面街的窗掛著窗帘,被燈火映黃。二李蹲在路邊,想等待窗帘後出現廝打的黑影,或者冒出尖叫聲,但始終一無所有。風刮進襯衫,他們站起撒尿,然後回去。他們走到派出所門口。小李拿出四十元,說:「我給你吧。」

「收回去,這時候錢是小事。」

「那怎麼辦?」

「還是回吧,再爛的兄弟也是兄弟,不能不講義氣。」

兩人走回糧站,推開何飛房門,漆黑一團。「怎麼辦?」小李說。

「能怎麼辦,睡覺唄。」

他們回到各自房間,脫衣,鑽進床鋪,試圖進入睡眠,卻總是被恐怖的想法攔住。凌晨兩點,大李去何飛房間看,門還開著,人沒回。去小便,看見小李從廁所出來。

「你也睡不著?」小李說。

「是啊。」

「何飛是不是把她掐死了?」

「不可能,現在正嚴打呢。」

可他們又知道,何飛不怕死,伏法時一定哈哈大笑。他一定擠開房門,捂住對方嘴巴,重重推倒在床,三兩下扒掉褲子,而莉絲太烈性,總是喊,因此索性掐死了。這會兒說不定正坐在屍體旁抽煙,抽罷,將她背到山腳,扔進薯洞。「事情要發生也已發生了,攔也沒用,等天亮再說吧。」大李說。他們回房,敞開門睡,黎明到來時還沒睡著,糧站鐵門被推開,兩人跑出來,看見做飯的文師傅。

「什麼事?」文師傅問。小李吞吐著說了。「你們乾的好事。你們雖然不是主犯,也是教唆犯、從犯,你們跑不了的。」文師傅嘴唇哆嗦,來回走上四五趟,才平復下來,「你們快去派出所自首。」

二李只是走到路上。這時何飛正騎著摩托回來,因為過度疲倦,他毫無精力。「搞了?」小李說。何飛沒應,騎進糧站,下來,隨手一丟,讓摩托自己倒在地上。

「搞了沒有?」

「滾!」何飛上台階時腳發軟,大李過來扶,說:「收拾東西跑路吧,我們也算交情一場。」

「滾!」何飛走進房間,將門重重甩上。

太陽升起時,白色的衛生院、藍色的工商所和紅色的葯站都開門,只有綠色的郵電所不開,露水在郵筒下滴落。可怕的消息在買菜和賣菜的人當中傳播,以致大家相信已經聞到郵電所里飄出的腥氣。

很多人將早餐端到路上吃,也有人到郵電所探視,但也就這樣,不會有更多舉動。說起來很可惜、很震驚,但說到底莉絲也不是自己什麼人。而且知道消息的人太多,輪不到自己出頭。他們責怪郵電所不留人,所長去開會,老吳和小張也不知死哪裡去了。日上三竿,鄧所長才從第一班經過的客車下來。幾個人跑過去,可憐的他還微笑著打煙,待明白過來,便像公雞跳起來,跳到門口時撲倒在地。跟隨的人扶起他,他嘭嘭地拍打著門,「莉啊。」

沒有回應。

「莉啊,我是你爸,莉啊開門。」

還是沒回應。他癱軟在地,幾乎背過氣去,眾人扶起他,下雨一樣地安慰。有人說:「鄧所長你不是帶了鑰匙嗎?」他才醒過來,翻出包里的鑰匙。門打開時,一股陰風自光滑的水泥地刮來,鄧所長跌跌撞撞走進去。一些男人要跟去,被女人拉住,「莉絲光著身子呢。」

鄧所長聽到,返身將門關上。

人們站著,耐心等待門再次開啟。樓上傳來中年男人可怕的哀號。因為等待的時間過長,一些人終於走掉,不過隨後又被警車聲勢浩大的警報聲召回。民警將鄧所長喊出來。人們看見他努力控制著淚水以及極度悲哀的表情,說:「沒事情,沒事情。」民警進門了解了些情況走出來,推散人群,說:「都回去,什麼事都沒有。」

下午兩點,郵電所開門,莉絲紅著臉,在一大片目光的注視下在馬路邊疾走,穿著灰色舊外套。莉絲是會穿衣的,選擇這樣一件出門大約是因為接下來的事過於隆重。女人都是這樣,在隆重的事要發生前,花費一兩個小時挑衣服,起初挑極為艷麗的,覺得怪異,又挑暗色的,似乎這樣才能將自己隱藏起來。她們比比畫畫,自我打氣,最終死掉冒險的心,還是挑上這件不起眼的、灰色的舊外套。她們覺得這至少是平安的。

她的步態無法遮掩。昨日還是處女,雙腿併攏,能夾住一枚雞蛋行走,今日已是婦女,腳尖向外,像鴨子邁著羅圈腿,兩腿間能跑過去一列火車。

「她去糧站討說法。」

「不是殺他,就是在他面前自殺。」

「她被狠狠搞了。」

「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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