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范

最終,父親帶領全家人從橫港鎮遷移至縣城。按照他的說法是鄉鎮教學質量不行。有一天,他看見鎮中數名教師扛著大竹子,騎車從柏油路馳過,便說:「上課時間出來販竹子,這不是誤人子弟嗎?」我因此轉學到縣二中。

我在全家搬遷的路上望見一同升入初中的同學范如意。他全神貫注於書本,所看管的小牛遊盪至公路,擋住貨車。司機摁響喇叭,他抬起濕漉漉的頭,麻木而平靜地看我們,然後牽走牛,繼續背誦。他是不能被驚醒的痴人,據說一天只睡兩小時,理由是「死後自會長眠」。他無論走路、吃飯、如廁,都手持一本書背誦,因此得了神經衰弱,頭痛、頭昏、健忘,像漏斗,背好一篇,忘掉兩篇,因此又焦躁地從頭背起,形成惡性循環。初三第一年他距分數線只差幾分,第二年摸底考便只排全班中游。鎮上人說起來都搖頭嘆息。范如意可是全縣第一個實現跳級的人,初一讀罷半年便跳入初三,當時學校舉行儀式,請來副縣長及市縣兩級教委主任。那領導們點到哪篇,范如意便背誦哪篇,有時題目還只點出一個字,他已搶先背出一段。他閉著眼,嘴唇像運行歡快的機器開開合合,將漢字一股腦兒排出,而我們一共九百名學生端坐在下邊,他背一頁,我們翻一頁,操場內便響起一片整齊的嘩響。當時趕來看熱鬧的有一兩千人,黃土場踩滿鞋印,及至儀式結束,還有一輛解放車載著十來人駛來,在他們鼓噪下,范如意又背誦圓周率,一直背到一千餘位。

「了不得。」地區教委主任站起來和副縣長握手,說,「盡一切財力物力,重點保護,重點培養。」人們只當范如意應付幾年,便穩坐大學生,誰料不到一年中考便考砸。「可能是太緊張。」老師、家長,包括他自己都這麼看,但第二年專門為他測試三次,還是不行,放進班裡一起考,也早已泯然眾人。

一九九一年,我從縣二中初中升入高中,過去鎮中同學寫信來,說范如意落榜,總分不足兩百。據稱他看到成績,悲憤莫名,去找老師,老師也是悲痛莫名,一時僵直住。這悲傷很難形容,就像一個慈悲的師傅明知徒弟永無所成,或者一個慈悲的醫生明知病人死期不遠,他無法解釋,只能撫摸對方。范如意撣開他的手,惡狠狠地說:

「你就說我還有沒有希望?明說。」

「沒有。」

范如意好像挨了一棍,說「好」,轉身就走。本是向東一里路便能走到的家,往西錯走兩三里才折返,老師騎著自行車跟了很久。及至進屋,他哭也哭不出,嚎也嚎不成,在床前猛然一挺,倒向床鋪。他父母便猛掐人中。老師說:「告訴他,他一定是有才的,只是讀書這條路暫時走不通。」後來范如意便做了農民,有時在路邊賣些瓜果、飲料,就像沉渣掉進太空,沒了音訊。

二○○一年,我已是縣公安局辦公室一名秘書,因為橫港派出所要創省人民滿意派出所,我被派去寫材料。故地重遊,不禁覺得時光騙人,過去以為高大的叔叔其實只有一米六,而那些幼時同學面孔醬黑,已然像中年人。只有范如意仍舊膚質森白,像是在骨頭上披了一層死人皮。「他看人時眼睛就像棍子打著別人。」同是過去同學,如今在派出所當聯防隊員的聶新榮說。據說從某天起,范如意便白天睡覺,夜晚去山頂,獨自對太空靜思,然後掛一身露水歸來。

「他還是不食人間煙火?」我說。

「咳,哪有這樣的人?」

聶新榮便講了一件事。一九九八年秋,鎮政府分來一位外地中專生,十七八歲模樣,剛長好,嬌嫩欲滴,太陽照下就像照進一堆軟雪,稍一喘氣便讓人想到底下那對軟乎乎的乳房。兼之舉止行雲流水,雙目顧盼生輝,便像戲本說的,「使人見了最易銷魂」。已婚未婚的都入魔了,擠向宿舍門口,一會兒宣誓一會兒起鬨,不久都落得無趣。據說有十三種苛刻條件,男人要攻下,缺一不可。那范如意卻是一席話便打破堅壁清野。那話如何說,聶新榮卻是說不來,我便去遠景村找范如意。

那是一間破舊的屋,青磚黑瓦,門楣上貼著慘白的「囍」字,別家都裝了鋁合金窗,他們家還是玻璃,漏風處釘了薄膜。我進去時他正在瓦數很低的燈泡下編篾筐,見著我,痴愣住,好一會兒才站起來,說「稀客稀客」,跑到灶間提了開水瓶來,就著溫水倒了一杯糖水。「可別就走,我正愁著,這麼多事沒一個人可說。」他說。

「稍等,我去上個廁所。」

我穿越灶間去尋時,發現他女人又干又瘦,邋裡邋遢,被一條粗繩拴住一條腿,正坐在地上拋接小石子,玩一種遊戲。她望見我,眼睛放光,歡喜地笑起來,鼻孔下掛著一串鼻涕。我後來問,范如意指著腦袋說:「這裡有問題,又發病了。」

「你怎麼找她做老婆?」

「找的時候不犯病,快一年了才這樣,退不脫。當時還覺得漂亮。」然後他便不耐煩此,轉移話題,說:「你說我當初傻不傻?只知道背。語文、英語背背也就罷了,數理化也背。我背些公式也就罷了,連試卷也背。我背得辛苦,第一步怎麼解,第二步怎麼解,都背清楚了,心想試題都在心裡,考哪一題從腦子裡挑出來就是,卻是不知道,凡考過的題目斷然是不會再考的。我把自己背廢了。後來才醒悟過來,可醒悟時已經晚了。我早應該知道背誦是死胡同,思考才是真功夫,才是通往真理、解決問題的捷徑。可惜我被自己的記憶力欺騙了,讓那毫無用處的知識填滿腦袋,連高中都考不上,成了一個對社會沒用的人。」

「也不能這麼說,考學只是檢驗一個人的方式之一,它絕不是唯一。」

「你這麼說,我很高興。我也是想天無絕人之路,只要方法正確,世間未有不通之理。」他卻是要洋洋洒洒說下去,我打斷道:「鎮政府小韓是怎麼回事,聽說你一席話改變了她。」

「嗬。」他一拍腦袋,好像記起這事,先自樂了幾番,然後才講那事:

那時他在村裡兼做會計,一日忽然從鎮里開來吉普車,是小韓陪領導下來檢查。他當時便中了蠱,小韓走到哪跟到哪,卻是不敢說話。待吃罷,她走到門口欣賞田野,他猶豫再三,還是走上前,像聖父那樣莊重地說:「人生貴在及時行樂。」

「怎麼講?」她說。

他本要逃遁,見對方沒惡意,便繼續搭訕:「你知道人最遠能望到多遠嗎?」

「一兩里,十里八里?重要嗎?」

「你可以看下天空。」

她抬頭望。

「那白雲距離我們有1600公里。」他說。這時她眼裡有種東西意外地光明了。他接著說:「你還能看到,月亮距我們38.4萬公里,太陽是1.5億公里,而北極星則有324光年。光年你懂么?」

「不懂。」

「光年是人類發明的最好的詞之一,它說的是時間,指的卻是距離。光在一年中所走的距離稱為一個光年,而光速為每秒30萬公里,相當於一秒鐘從地球走到月球,你想想一年有多少秒,要走多少距離?而北極星要乘以324年。這就是你肉眼所能看到的。」

「這麼遠?」

「是啊。古詩說手可摘星辰,怎麼摘?我們看見的星星,其實只是它發出的光。目前人類探知的最遙遠的星,距地球100多億光年。而在100多億年前,宇宙才開始大爆炸,我們現在所見的,只是這顆星誕生時所發出的光。一些我們看見的星星,可能已化為齏粉,已不存在,但是它發出的光仍在來到地球的途中。就像一個人死了,他的聲音還走在通往我們耳膜的路上。想起來多麼可怕啊。」

接著他說:

「你有沒有想過空間?你覺得空間有止境嗎?」

「應該有。」

「不可能有。比如這間村舍,它是有止境的,它70多平方米,但你不會相信它是整個世界。在房屋之外還有草地和田野呢。地球也是有限的,但地球不是全部,地球外有大氣層。銀河系也不是,銀河系之外還有宇宙。宇宙之外呢,還有更大的宇宙。你很難想到一個盡頭,只要有一個物體存在,那包圍它的就絕不是虛無,而應該是更大的物。

「我們也從來不是天地的主人,說到底我們不過是無窮大世界裡一粒微不足道的塵埃。我們的產生只是無數種偶然疊加的後果,這些偶然意外地帶來我們,同理,它們也會必然地帶走我們,就像帶走恐龍那樣。我們和恐龍一樣,連起碼的地震和海嘯都預測不了。你看,在地球上空,在我們所面對的無限大的空間里,既有大量遵規守紀、和我們和平共處的物體,也有很多乖戻而不講道理的物體。在40多億年的時間裡,它們像是不懂事的孩子,呼嘯著飛來飛去,不停威脅地球——它們卻已多次和地球相撞,你所知道的眾多隕石,就來自那未知世界。隕石算小的,如果是小行星或彗核撞來,人類就要遭殃,就像恐龍曾經遭遇過的那樣。它們什麼時候撞,撞哪個部位,完全取決於它們毫無理性的運行。作為地球主人的我們,完全無能為力。

「下一個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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