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

「看清楚了。」年輕人長時間盯著,忽然捂住鼓起的嘴躬身跑開。我甚至看見淚水傾斜著滴向地面。看守高聳眉毛,睜大眼看我,早說了不要看,有什麼好看的。他拉上裹屍布,這樣她便只剩一個輪廓了。

我一直走到殯儀館外。年輕人蹲在路邊,已嘔吐乾淨,不過指頭仍按在地上,手臂不停抖。我拍拍他,他轉過頭來,眼淚像傷口的血不停湧出。我完全理解這種痛苦。「不要難過,你畢竟來看過她。」我說。

他動動嘴角。

我扶起他緩慢地走。他回頭望著殯儀館。「我帶你去漱口,」我說,「只是去漱漱口。」我們來到小賣部,我讓他撲在櫃檯邊,買了一瓶礦泉水。我說:「走,我們出去漱漱口。」但他好像睡著了。我用力拉,他反應過來,跟著走出來。他漱口的動作十分機械,好像老人在咀嚼什麼食物。一輛掛滿塵土的桑塔納馳來,路過我們時猛然轉彎,差點刮蹭到我們。

它停在殯儀館門口。

一個四十來歲的男人從駕駛室鑽出來,匆匆走進館內。他穿著黃色夾克以及肥胖人才穿的鬆鬆垮垮的牛仔褲,屁股後掛著一串鑰匙。不久,從后座鑽出一位矮個婦女。她穿黑色禮服、黑色褲子、黑色平底皮鞋,右臂用別針別著一塊黑紗,手裡還捏著一塊黑紗。她挎著黑色的包,像鴨子追趕著前邊的男人。

「我們進去。」到暮色將至,年輕人才說。我感覺有很長一段時間,他並不知道世界發生了什麼,不知道一個女孩死掉了,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來。但他終於醒悟過來,又哭上了。我扶著他走進館內。現在溫度是這麼低,大廳陰涼,看守拖著水泥地面。他對我們說:「我真搞不懂。」

「您辛苦了。」我說。

看守在一塊已很乾凈的地方來回拖了一陣子,示意我們坐到東邊那排椅子。這樣我便能看見坐在西邊的那對男女。不像我們這邊——年輕人正靠著我囈語——他們分開坐著,隔兩個座位,不停爭吵。他們吵得越來越凶,聲音嗡嗡地飄浮,弄得大家頭昏腦漲。

「吵什麼?」看守將拖把重重蹾在地上。男子抬起頭,而女人掏出手帕抽泣。有時哭得歡快了,她便停住,用食指和拇指冷靜地擤出鼻涕。看守躬下身繼續拖地。我覺得是過度的無聊摧垮了他,使他將地板當成反覆擦拭的藝術品。

我看見男子裡頭穿著暗紅色T恤,手戴金戒指。他一會兒揉搓頭髮,一會兒抓癢。他將放在空椅上的黑紗別到胳膊上,轉過頭對女人說:「我戴著了,我知道這不光是你的女兒,也是我的女兒。」然後他看錶,問:「還要多久?」看守繼續拖地。「你就這麼急?」女人說。男人盯著她,眼露凶光,要不是是在這裡,我早揍死你了。不過在一陣沉默過去後,男人眼眶卻紅了,鼻下也掛出鼻涕。

「我只有你這一個女兒啊。」他抽抽搭搭地哭起來,從口袋摸出煙盒,將煙抖出來叼到嘴上。他又摸出火機點燃它。他一邊咳一邊抽煙。眼淚都滴在煙捲上了。

「請熄掉你的煙。」看守說。

「熄在哪裡?」男人望望地面、座椅以及擺放著各式骨灰瓮的櫥櫃。看守繼續拖地,看起來要收尾了。男人歪斜著腦袋,陰沉沉地看他,非常用力地吸了一口。「我跟你說了,公共場所不許抽煙。」就是我懷裡的年輕人也被這聲咆哮嚇壞了。看守氣勢洶洶地走過去。

「不許就不許,你說話就不能客氣點?」「你不懂公共場所不許抽煙的嗎?」

「你客氣點說不行嗎?我得罪你了嗎?」

「你沒得罪。」

看守走到他面前,繼續說:「你沒得罪,要抽的話,請出去抽行嗎?」男人揉搓著眼窩,另一隻手仍然夾著煙捲,煙灰積得老長,不久掉落在地。看守的眼光跟著落向地面。「我就是抽了,你怎麼樣?」男人說。

「怎麼樣?」

就是看守自己大概也沒想到,他抽了男人一耳光。這下子熱鬧了,男人挺身而起,將骨瘦如柴的看守拎起來,「你知不知道,這裡燒的是我唯一的女兒,我只有這麼一個女兒,她被燒了,你知不知道?」他猛擊著看守臉部,「你知不知道?」

看守大喊大叫。男人望了一圈四周,將他丟下來,踢了一腳,「去你媽的。」然後男人取下鑰匙串,大步走向門外。我先是聽見桑塔納啾啾地叫起來,接著聽見車門被嘭地關上、發動機啟動,後來車輛轉彎時輪胎與地面發出急劇摩擦的聲音。他逃了。

女人坐著發抖。看守爬起來時,她說:「我跟他沒關係,他早就不是我的丈夫。」看守盯著她,她便朝後退縮。隨後,一個穿白色阻燃工服的工人提著鏟子趕來。她再次重複了那句話。那鏟子冒著煙,可以想像,它剛取出時一定被燒得通紅,現在灰撲撲的。我記得鏟子上曾滴下一滴黏稠物,就像塑料被燃燒時會滴下的那樣。接著女人又說了一句話,就是這句話驚醒年輕人。他筆直站起來,反覆捏緊拳頭,朝大廳後頭的火化間走去。在我趕到前,他直通通跪在地上,雙手展開,胡言亂語起來。我想他是在哀求,不要將一個已經死去的女孩再弄得屍骨無存,儘管這無法避免,我還是盼望著不要就這樣一下子將她燒個乾淨。

他臉上像是有人在一盆盆地潑水。我他媽的也要哭了。那個女人——也就是死者的媽媽說:「春天,是你爹讓你這樣的啊。」

她一直在咕噥:「每一次都是我來揩屁股。沒有一次不是。你為這個女兒負過什麼責?你負責都負到哪裡去了?你算準了我,你知道我心軟,知道把春天丟在馬路邊一個人走掉,我就一定會去把她抱回來。你真狠心啊。但是春天又不是我一個人生的。你做爹的難道半點責任也不該負?為什麼每次都是我來給你揩屁股?我難道天生是你的傭人?」

在看守和工人跑向領導辦公室後,這個穿著黑色禮服黑色褲子黑色皮鞋別著黑紗像一隻黑鴨子的媽媽,步履蹣跚但內心堅定地走出去,追隨她前夫的腳步。她邊走邊說:「說什麼我也不回來。我受夠了,早就受夠了。我決定了,你不回來我也不回來,你以為我回來,我就不回來,我看是誰回來,看是誰更狠心。你隨她怎麼樣,我也隨她怎麼樣,我看是誰回來。」

他掏出一張不足三十字的介紹信。看格式原是開給看守所的,改寫成殯儀館了。在填寫探視理由處,警官畫了個斜杠。這裡最好能寫上具體內容,比如「協助調查採訪」,他面露難色。「這就夠了,」警官說,「我們這裡還沒開過這樣的介紹信。」

他用了兩天來解決此事。打電話給自己報社的記者,讓他們幫忙聯繫這座城市的政法口記者,再由後者聯繫這邊公安局熟人。一環比一環疏遠。他得到這邊記者的承諾,說馬上,卻是從上午等到下午。最終他闖進報社,喊叫著記者的名字。

「沒看到我正在忙嗎?」對方說。

「我只是著急去看下,兄弟。」他越說越緩和,「她是我女朋友,是我女人。」

「你看分局那邊也快下班了。」

在等待時,他想:實在不行,就將汽油倒在停車場角落的廢棄靈車上,反正僅有的一隻輪胎也癟了。車內銹跡斑斑,塞滿濕潤的木條。將這些木條點燃,讓它們冒出濃煙,然後在他們趕出來時,潛入殯儀館。這辦法並不明智。還不如手持木棍,將他們逐一打翻。

當他第一次走進殯儀館時,看守攔住他,「你怎麼搞的?」他看見自己的鞋在剛拖過的地面留下印跡。「你要幹嗎?」看守說。

「我來看我的女人,她死了。」

「運來多少天了?」

「應該有七八天。」

「帶戶口本了嗎?」

「沒。」

「結婚證呢?」

「我們沒結婚。」

「那你有什麼證據證明你是她男人?」

「我就是她男人。」

「那我也是。」

看守接著說:「你總得有個證明。」

「我騙你幹嗎?到現在我還沒看她一眼呢。」

「每個人都這麼說,都說自己是死者的親朋好友。但你不覺得殯儀館也是個單位嗎?你們想來就來,想走就走,難道就不應該對它講點規矩嗎?」

「你看這裡一個人也沒有。」

「這是規矩。」

「您行行好。」

「我為什麼要行好?我在這裡上班,乾的就是這事。我得保證死人不受打擾。」

「她真的是我女人。」

「沒有人不是這樣說的。」

你知不知道,我在這世上愛著的只有她,我見不到她,就活不下去。我活不下去,你也別想。他從錢包先後掏出兩張錢,哀望著看守,可看守將手插進褲兜頭也不回地走掉了。後來看守又提著拖把回來,在年輕人腳下拖來拖去。

「我沒工夫和你玩什麼柔情。」看守說。

「我是記者。」他想了很久,說,「我有權對她的死因進行調查。」

「剛才你不是說你是她男人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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