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義晚餐

呂偉朝西走的時候,彭磊在朝東走。他們交會時,想的是同一個女人。呂偉想起女人臨別時意外地溫順,「晚上想吃點什麼?」他回答:「可能不回來吃。」她接著說:「那路上記得小心。」而彭磊看著小區三樓的一間陽台,上邊掛著一件綠色內褲,那是通行證。可以來了,我老公出門了。

在郊區有一所講堂。十年前它是教堂,天頂很高,空間遼闊,長著青苔的牆壁滲出陰氣,人進去就像受到提醒,不由自主地肅靜。當扇形的座席坐滿時,那裡像坐滿虔誠的餓狼,包圍著狹小、孤零零的講台。天頂總有一道大光照下來,使演講者格外暴露,包括嘴角細微的抖動——就像被剝光了,呂偉想。有次他僅僅上去領獎,握手、鞠躬、退台,就那麼一點時間,便心律不齊,呼吸急促。

呂偉反覆看演講稿。謹慎地表揚和批評,自己不失風骨,別人不失面子,沒有問題。有問題的是演講時可能出現的狀態。上中學時,他便注意到一位二十五歲的老師容易面紅耳赤。當時他想,一個人過三十歲就不會這樣了,歲月使人臉皮變厚。但現在他四十多,卻仍舊害怕演講。有幾次說著說著結巴了,大腦不受控制,跑出一堆被剁裂的辭彙,讓大家瞠目結舌。他希望路上出點事,交通工具卻毫無商量地將他快速運到——除開在搭乘公交時坐過了一站,什麼也沒耽誤。他走進通往講堂的寂靜巷道,心臟跳得怦怦作響。一名擔著豬肉的農夫走在曠野,一隻餓狼跟著,農夫扔得筐里只剩一根骨頭了,狼還跟著。呂偉感覺就是這樣,手裡沒幾分鐘了。他進公廁小便,出來後緊張地抽煙。

來早了點。緊閉的大門前聚著一伙人,看見他,帶著沉默的興奮圍過來。呂偉將手插進褲兜,輕輕踩地上的石頭,外表矜持,心裡還在祈禱講座取消(這怎麼可能呢)。有個戴鴨舌帽的人說:「呂先生您好,我是您的讀者。」呂偉點點頭,眼睛裡是空中細密的樹枝,沒看見對方,伸出的手。那雙手便尷尬地擱置在半途,不知該繼續擱著,還是收回去。不一會兒,來了位臉長得像板子的兇悍女子。奇蹟出現了。

「都回去,講座取消了。」她說。

呂偉一時舒坦,凍僵的血液全部蘇醒,身上冒出熱氣。怎麼形容呢?就像陀思妥耶夫斯基被押上校場,卻在士兵舉槍前聽到沙皇的特赦令。但幾乎與此同時,一種被羞辱的憤怒也湧出來。也許(sóng上屍下從)人更易在危局解除後表現出勇氣,他口吃著質問:「那你們通知我來幹嗎?你知道對一名研究人員來說,時間是多麼寶貴嗎?你知道你們在幹嗎么?」

「我不知道,也懶得知道。」

「那你說,是因為什麼原因取消了?」

「數目字。」

「什麼?」

「不懂就算了。召集來聽講座的數目字不夠。」

「你讀黃仁宇讀壞腦子了吧?」

「你才讀壞腦子呢,你這老東西怎麼不去死呢?」

呂偉舉起手,想起一生不曾打人,僵在半空。她抬頭挺胸,說:「打啊打啊,大學者打人了。」他便像蒸汽機噝噝冒氣。若不是那伙人過來數落,將她罵得落荒而逃,他還不知要氣成什麼樣子。鴨舌帽一直勸慰,他則不停地說:「她以為吃虧的是我嗎?他們的錢不是已經打給我了嗎?」

這會兒,在他家中,彭磊和女人剛剛上床。

彭磊敲門時慎重地採用了一個節奏,一二三,一下,間隔,兩下,間隔,三下。她打開門,彼此沒有擁抱。門被反鎖時,他甚至感到恐慌,好像是被非法拘禁,要殺要剮由她。說起來他們並不熟,只在網上聊了幾小時。她說:「你瞎站著幹嗎呢?」他才不像一棵樹那樣呆站著,坐向沙發邊沿。

她洗澡去了,衛生間傳出嘩嘩的響動。想到水流正一遍遍衝過她赤裸的胴體,他呼吸急促起來,可也感受到另一種壓力,想臨陣脫逃。屋裡長滿眼睛呢,那些沉默不語的傢具、電視、茶几甚至空氣都瞪著仇恨的眼看他,它們由男主人購買、整理,是馴化的結果。他心裡湧起一股鄉愁,想回到自己破敗的寢室。每個人都有塊屬於自己的領地,可以平安地睡眠,赤裸著身體走來走去,而自己悍然闖入的正是別人的領地。為什麼要在這裡偷情,這和獵物自投羅網有什麼區別?這是一種怎樣的過失?

他和她沒有商量過地方,只是說她老公上午九點走,傍晚回,他便來了。也許對她來說,在危險中背叛還是樂趣的一部分。她走出來時,偏著腦袋,用毛巾擦拭頭髮,旁若無人地尋找梳子。就像和他沒有絲毫關係。尋到茶几時,彎下身,血衝上他的腦袋。但他沒有動作。他們像初戀中的男女,在接觸前讓心靈經歷了漫長的過程,直到她的身軀幹了,不再有香皂的味道,她才在他粗重而有節奏的呼吸聲中輕輕拉住他。在吉列爾莫·馬丁內斯筆下,這種親密接觸會讓指尖不斷傳來強烈的信號,在全身形成熾熱的潛流。但他感覺的卻是沉沒。這是一雙像牛皮紙殼的中年婦女的手。他感到後悔,倒不是因為道德,而是為著要和她往下發展關係了,他就要陷於這個泥沼,和朝氣蓬勃的姑娘永別了。但他還是努力回捏她的手指,為著完成一種程序。

她跨坐於他雙腿之上,撲著他吻,他偷偷睜眼,發現她緊閉雙目,魚尾紋都出來了,臉就像起伏的火山表皮。她是貪戀我的,如此貪戀,他判斷道。我在給她服務。

「我很久沒做了。」

在床上他這麼說。此前他將前戲做了很久,像面無表情的建築工人,將她身上每個部位都認真地糊上一遍,等到她微閉雙眼,全身起伏,像個饑渴的人哼叫著伸出雙臂,他又來了這麼一句。

「是嗎?」

「有半年沒做,都不記得怎麼一回事了。」

她心急火燎。他感覺像要去一場災禍,他咬牙切齒,讓身軀像塊巨石緊緊壓著她,「等我適應一下,適應適應就好了。」以她這樣的年紀,早洞察出背後的玄機,但她也有著這種年紀才有的智慧,裝作渾然不知,像處女輕輕抱他,間或深情地在他肩窩吮吸,就像最終愛著的還是他的靈魂。他頗感恩,想到開店的舅舅,舅舅總是說:想發財就都發財,做生意不是做仇。

走出巷了,鴨舌帽還跟著。呂偉說:「有什麼事嗎?」

「也沒什麼事。」

走就走吧,走到地鐵站,相忘於江湖。他現在很想家,家裡有書桌、床鋪和女人,每次在外遍體鱗傷,就格外想她。每次寫完論文亦如此,衰竭欲死,但只要看眼她熟睡的溫熱的肉身,心下便湧起永恆的寧靜。他想這次回家得長時間摟住她,什麼也不說,就是抱著她。上午出門前,她曾抱緊他,顫抖著說溫柔的話,好像生離死別了。女人是地震前的一些動物,能準確預感到什麼,雖然這次算不得什麼災禍。

就要跨進地鐵站時,鴨舌帽輕輕拉住他。「有什麼事嗎?」呂偉說。那人搓著手,說:「就是想找呂老師看樣東西。」

「什麼東西?」

「一件啟功先生的藏品。」

「不了,我得回家。」

「這樣啊。」對方苦苦笑著。

「都是假的。」呂偉判斷道,但在對方眼裡的光快要熄完時,他想起這人是幫過自己的,因此沒有真走。「我花不少錢買的,就想知道它是不是贗品。真要是,也就死心了。」說得這樣哀傷,呂偉心軟了,去吧,勝造七級浮屠。地方不遠。那人走得快,像是怕耽誤呂偉的時間,接著又控制不住地歡喜起來,摘下鴨舌帽,露出禿頂來,沒有髮根、毛孔,就像一張光溜溜的鼓皮悶在上邊,他真想拿釘子釘進去。就像有人楚楚可憐地找自己借錢,借到手了又忘乎所以,他後悔得要死。心裡說不,為什麼嘴裡說是?為什麼不拒對方於千里之外?阿根廷數學家兼文學家吉列爾莫·馬丁內斯是這樣寫的。呂偉想自己在受教養之苦。

他跟著走進一個棚戶區,地面泥濘,石塊像尖刀,到處飄浮垃圾場才有的味道。鴨舌帽拉了幾次才算是拉開破敗的木門。「呂老師,我給您泡杯茶。」

「不了。」他說,「不渴。」

鴨舌帽拿出那幅書法,剛一展開,呂偉便輕蔑地判決:毫無價值。對方驚愕不堪。「潘家園這樣的東西只賣三十塊。」呂偉補充道。即使是無價之寶,他也會這麼說,何況本來是贗品。「我得走了。」他說。對方呆站著,像鵝一樣晃著失落的腦袋。可剛剛出門,這人便衝出來叫喚:「大家快來啊,文物鑒定專家來了。」呂偉有些惶恐,四周是寧靜的,接著便聽到各戶深處躁動的聲音。不一會兒這一片收破爛的蜂擁而出,摟著座鐘、銅佛還有老舊的衣服嘰嘰喳喳圍過來,爭先恐後,不停說:「你看這個值多少?」

「我要走了,真得走了。」呂偉心裡因為凄苦而抽搐起來。好像情人正看著手錶等著去遠方的火車站,而自己被鄉下的朋友一杯杯地勸酒。

彭磊很久才敢緩緩動作,覺得不行又停下,直到真可以了,才採取對她來說足夠刺激對自己而言又沒多少摩擦的動作。音響放出昂揚的交響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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