閣樓

十年來,朱丹接了母親無數個無用的電話,唯一拒絕的,是一次可以避免自己死亡的報信。當時她走在回娘家的路上,午時的陽光使樓面清晰閃亮,沒有風、燕子和蟬鳴,就像走進一座使人心慌的死城。她的母親正瘋瘋癲癲地趿著趿拉板兒,迎面走來。猛然望見時,母親已轉進側巷。她停住衝到嘴邊的呼喊,何苦多此一舉。

她碰見的第二人是社員飯店老闆,他蹲在橋邊剝雞。飯店有十幾年歷史,入夜後,他常和老婆將泔水倒進護城河。這是個軟弱又容易激動的胖子,看了眼朱丹,朱丹並不看他。但走過去幾米,她還是罵:「斷子絕孫的。」

「什麼?」

「斷子絕孫。」

「又不是我一個人倒,都倒。」

「有種你就再倒。」

「倒就倒。」

老闆端起大紅塑料盆將混雜雞毛的水潑向護城河,後又將爛菜根逐顆扔下去。而她早已走到家門口。十年來每次見面,她都詛咒,他也必有所還擊,一直沒有報應。按照他說的,自己是有垃圾往河裡倒,沒有垃圾創造垃圾也要往裡倒。

河內早已只剩一條凝滯的細流,河床的泥沼長滿草(草上長毛),飄出一股夾雜糞便、泔水、衛生巾、死動物甚至死嬰的劇臭。有一任縣委書記曾開大會,說這是城市的眼睛、母親河,修復治理刻不容緩,朱丹當時很激動,但只需進入實地測算,工程便告破產。它牽扯到一點五個億。

十年前,朱家在河邊築屋是因它佔據八個鄉鎮農民進城的要道。將建成時,母親與來自福建的建築工發生爭吵,因為通往閣樓的樓梯修得又窄又陡。「有什麼用呢?」母親說,「這部分錢我不可能付,你們覺得划不來,就拆了它。」包工頭爭辯不過,草草完工,一天後拿著砌刀說:「你要活得過今年我跟你姓。」當時站在面前的是朱丹的父親,他一臉愕然。

父親是和善的人,和善使他主動給包工頭的兒子取名,也使他無法阻止妻子不義的行為。除夕將近,好像是為了等女兒結過婚,也像是為了兌現自己身為一個男人對福建人的愧疚,他在郊外長河留下魚簍、釣具和沒抽完的香煙,消失於人間。

婚禮燃放鞭炮所留的火藥味尚未散盡,新的鞭炮又點起來,客人們再度湧入,收拾、打理、吃飯、喝酒,像成群的企鵝擠來擠去。朱丹仰面朝天,放聲大哭,幾度要窒息過去,婦女們拿出手帕,不時擦拭她臉上汩汩而下的淚水。當她們散盡,她還在無休止地哭,就像哭是一張保護傘,或者是一件值得反覆貪戀的事。

因為父親過世,已為人妻的朱丹每天中午回娘家吃飯,以陪護母親。也可以說是母親讓她履行這個義務。她和哥哥朱衛很小便受母親控制,「休想逃出我的手掌心。」母親總是說,當然還會補上,「我還不是為你們好。」

這種控制結出兩種果實:

朱衛醉生夢死,而朱丹膽戰心驚。

朱衛知道什麼都不做也會受到母親保護,索性讓她全做了。高二他輟學,被揪著去交警大隊當臨時工,幾年後轉事業編。母親買下婚房,讓他和自己一直暗戀的電影院售票員結婚。他只負責長肉,年紀輕輕,便像麵包發起來,回家後總是癱在沙發上,說:「又說我,有什麼好說的,要不你別管了。」而朱丹知道做什麼都不會讓母親滿意,生活中又總是充滿這樣那樣的事情,大到是否入黨,小到買青菜白菜,她都感到惶恐。有時不得不作出選擇,她便捂著藏著,試圖讓自己相信母親沒有察覺。

「人總是要結婚的,我留意那小夥子半年了。」一天,母親說。這是已決定的事,母親卻還是裝著與她商量。果然,在她略表遲疑後,母親大聲呵斥:「你知道嗎,替他說媒拉縴的一大堆,你算個什麼東西!」後來母親帶她去城關派出所所長家,那裡坐著一位皮膚白凈的年輕人,在鎮政府上班,父親是縣委政法委副書記。

大人們離開後,他一直低著頭搓手。朱丹說:「我認得你。」

「怎麼認得?」

「就是認得。」

出門後,朱丹聽到派出所所長小聲問對方:「怎麼樣?」

「我沒有什麼意見,就看人家怎麼想。」

不久他們訂婚,試穿婚紗時,朱丹少有地展露出那種女人對自己的喜愛,在鏡前來迴轉圈。「怎麼樣?」母親問。她忽然低頭流淚。

「不滿意?」

「不。」

「那為什麼出眼淚?」

「可能是高興得出了眼淚。」朱丹露出難看的笑。母親後來偵測幾次,確信女兒是滿意的。但臨辦婚宴時風雲突變,朱丹獃滯了,這就像一團陰影籠罩在兩家人心上。婚後數月,親家母忍受不下,殺上門來,說:「我知道你是強女人,但今天這事不能不說,丹丹有問題。」

「她能有什麼問題?」

「不肯行房。」

母親大聲說不可能,心下卻全然敗了。「說是親家去了,丹丹難過,我們理解,但也不能難過這麼久;說是嫌棄我們家曉鵬,我們也不怕嫌棄。這事我不說出去,但總是這樣,我看還是早些了斷的好。」親家母說。母親想起自家兩代女人的悲哀,怕是冷淡也會遺傳——在嫁給好人朱慶模後,他們一年統共行不超過三次房,都是又求又告的,最初一次她推來推去,差點將他陽根折斷。

朱丹回來時,母親說:「女人都要做這事情的,這是女人的命。」

「我知道。」

「忍一忍就過去了。」

後來與親家母說話,母親知道女兒每次行房後都會嘔吐,有一次還嘔在床上。親家母雖然沒再說什麼,母親卻是羞慚不堪。她又是嚇又是勸,與女兒一起研究《新婚必讀》,吃肉蓯蓉、胎盤,效果並不明顯。母親走投無路,找了個信人求告,卻不知這信人聽時滿臉焦灼,傳閑話倒眉飛色舞。不一會兒,一座縣城都知道此事。朱丹丈夫陳曉鵬受不住眼光,跟一個農校實習生好上,證據確鑿,情節惡劣,朱丹和母親卻不敢鬧,倒是那女孩子來到朱家門前叫陣。母親走下去連抽她三耳光,被推倒在地。母親便打電話叫派出所所長將女學生帶走,關夠二十四小時。

事實證明,母親當初替朱丹選這個丈夫是對的。雖然從無一夜得到歡樂,也總是被教唆離婚,他終究還是像紳士一樣護住婚姻。逢年過節,他一手提著很多禮物,一手拉著朱丹,來到朱家。他跟朱家去祭祖,很多事情辦著也是向里的。在社會上,他和和氣氣,人們見多鼻孔朝天的人,見到他這樣又有面子又不傲的,總是格外親熱。母親第一眼看上他時就覺得兒子朱衛不爭氣,現在看著仍充滿慈愛。母親感恩於他顧大局。

朱丹產子後,母親松下氣來。一個身高一米五七、體重八十斤的人,幾乎是刨空身體,為陳家生下一個六斤三兩的兒子,怎麼也說得過去吧?親家母要的本來就是香火而不是做愛,現在得到了,家庭便從風雨飄搖進入平衡,甚至比本來就恩愛的家庭還要平衡。她們達成默契,只要陳曉鵬不帶女人回家,怎麼都好。她們可以圍繞新生兒分配好角色和任務:

媽媽、外婆、奶奶;

餵奶,換尿布,帶他睡覺。

可是,孩兒一過哺乳期,朱丹又獃滯起來。不但獃滯,還加了驚恐。有時坐著坐著,突然中蠱,捂著胸大口喘氣,額頭出許多汗。「丹丹你怎麼了?」朱丹卻是站起,抓過包要走。「你去幹什麼?」母親問。

「回家。」

「這不是你家嗎?」

她猛然站住。

「你這是怎麼了?」

「我快要死了。」她焦躁地說,隨即又說:「死不了的,你看,只是突然有點不舒服。」

這癥狀每隔幾日來一次,有時一日來幾次。母親盤問不出來,失了眠,便幻聽到樓上有男性腳步聲,來回走幾趟消失了。母親自恃身正不怕影子斜,摸索上樓,在樓梯口摁亮開關,卻是什麼也沒看見。角落擺放著她和朱慶模結婚時的傢具,還有一張四腳床。

「老朱,老朱。」她叫喚數聲沒人應。

母親再不敢睡,開大電視,吵了自己一夜,次日便讓保姆陪住。當嘴角長鬍子的保姆在客廳打起呼嚕,她感到從未有過的踏實。以後她帶著朱丹去墳前祭祖,廟裡燒香,那聲響便再未來過,女兒卻仍心慌不止。

曾有一次,女兒像是下定決心,自言自語走進廚房。母親問:「丹丹來做什麼?」她又呆傻回去,拚命搖頭。

「你來廚房做什麼?」

「我不知道。」

「丹丹別怕,有什麼事就跟媽媽說。」母親口氣軟和起來,朱丹痛苦地看了一眼,落下眼神,「別怕,孩子,你說,說什麼我都不怪罪你。」朱丹卻是回客廳了。母親關掉煤氣灶,走過去,罕見地捉住女兒的手,說:「你不說怎麼能治病救人?我們有病治病,有身體病治身體,有心病治心病。我們婦女都有這樣那樣的病,又不止你一個。」

「沒事,你看孩子都生了。」

「是啊,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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