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人節爆炸案

〔1〕

天空很灰,浩渺,一隻鳥兒猛然飛高,我感覺自己在墜落,便低下頭。影子又一次疊在殘缺的屍體上。就像我自己躺在那兒。

以前也見過屍體,比如刺死的,胸口留平整的創口,好讓靈魂跑出來;又比如喝葯的,也只是喉管黑掉一點。但現在我似乎明白了肉身應有的真相。他的左手還在,胸部以下卻被炸飛。心臟、血管、肌肉、骨節犬牙交錯地擺放在一個橫截面里。這樣的撕裂,大約只有兩匹種馬往兩個方向拉,才拉得出來吧。

5米外,躺著他燒焦的右手;8米外,是他不清不楚的腸腹和還好的下身;更遠的橋上,則到處散落著別人的身體組織和衣服碎片,血糊糊,黏糊糊。橋中間的電車和計程車,像兩條燒黑的魚,趴在那裡,起先有些煙,現在沒了。

上午我往橋上趕時,已看到小跑而回的群眾在嘔吐。我看到後,也受不了,我給女友打電話:我愛你,保護你一生一世。她感到可笑。她不知道,一顆很小的炸彈,像撕一疊紙一樣,撕了很多人。很多人,虎背熊腰的,侏儒的,天仙的,卡西莫多的,突然平等了。

〔2〕

我在這片距離大橋27米的樹林里等專家,已經等了四五個小時。有好幾次,我覺得屍體坐了起來,在研究自己的構造,在哭泣。我擦擦眼,他又躺在那裡。我有些孤獨。

天快黑時,一個眉毛吊豎、鼻子碩大的白衣老頭走了過來。他邊拿樹枝撥屍塊,邊說:「嗯,會陰還是好的。」「臀部也不錯。」在看到那隻燒焦的右手後,他甚至有些欣喜地把它舉起來看。

老頭問我:遠處還有屍體嗎?

我說:沒有。

老頭又問:你看,胸部以下沒了。是個什麼情況?

我說:距離炸彈應該很近。

老頭說:不,是炸藥,你沒聞到硝銨的味道嗎?

然後他脫下橡膠手套,從包里掏出礦泉水和麵包,狼吞虎咽地吃,吃到剩渣渣了,才說:孩子,我來考考你,你知道這一路有多少具屍體嗎?

我說:大概七八具吧。

老頭說:能一個個形容出來嗎?

我說:都是血肉模糊……可能有的傷重點,有的輕點。

老頭有些失望,說:你想想看,車旁邊是不是有兩具整屍?他們的衣服還在身上,上邊也只有些麻點,這說明他們不是炸死的,而是被衝擊波活活沖死的。你想,人飛出來時先和車架有個接觸,出來後又和地面有個接觸,是鋼人也報廢了。接著,還有一具失去右手的屍體,情況和這具有點像,但軀幹保存得不錯,說明什麼呢?說明他的右邊是朝向炸藥的。如果是左肢壞了,那就代表他左邊是朝向炸藥的。這個道理很簡單,在和這裡正對著的西南方向,就多半是左肢缺損的。

我有些暈。

老頭見狀,拿起樹枝在土上畫火柴人、炸藥和箭頭,一畫就簡單了。

老頭說:那些正面完好的,就是背部挨炸了;背部完好的呢,定然又是正面挨炸了。這炸傷還分炸裂傷和炸碎傷,你看這具炸空了,半個身軀都沒了,說明什麼呢?說明他待在爆炸中心。你看他右手飛了,說明什麼呢?你說說看。

我說:他右邊身軀靠近炸藥。

老頭說:不,是他用右手點著了炸藥,你沒見手爛成那樣。

老頭又說:他的會陰部分和臀部保存得不錯,又說明了什麼呢?

我愚蠢地想到會陰和臀部對位,不可能同時完好,有些支吾不清。

老頭恨鐵不成鋼:他是蹲著點的!蹲著,火藥就炸不到屁股和雞巴了!

老頭又說:在西南方向,離電車30米處,我們找到另一具胸腹缺損的屍體,他是兩隻手都炸飛了。你說因為什麼呢?

我說:可能兩隻手抱著炸藥。

老頭說:這才對了。現在我們基本可以畫出電車爆炸前的模樣了。左邊多少位置,右邊多少位置,坐了什麼年紀、什麼身高的人,坐在哪裡,什麼坐姿,我相信都可以畫出來了。司機的位置在這裡,毋庸置疑。我聽說司機受傷不重,這就說明他距離爆炸點偏遠。這樣我們可以基本判定,爆炸點在後車廂。到目前為止,我們只找到兩具胸部以下缺損的屍體,而且這兩具屍體分別被拋到西南方向和東北方向的最遠處,這說明是他們引爆了炸藥。情況就是這樣,他們待在一起,一個面向司機坐著,雙手抱炸藥,一個背對司機蹲著,點著了它。至於其他的人,複位也很容易,損傷重的靠炸藥近,損傷輕的靠炸藥遠,右邊受傷的說明右邊靠著炸藥,左邊受傷的說明左邊靠著炸藥。這樣,我們就可以把幾具特點鮮明的屍體請上電車了。我感覺那個背部一塌糊塗的男子,當時一定是歪著身子親別人,因為距離他不遠的一具屍體正襟危坐,只是炸掉了手臂。我感覺還有一個小偷,它的手被條縷狀的皮革包裹,像是抓牢什麼東西,卻什麼也沒有,我估計是錢,錢燒掉了。我還聽說售票員也沒事,但是面部一片漆黑,我估計她當時應該發現了情況,想過去看,結果剛一抬腳,炸藥就炸了。

老頭說的時候,我感覺炸藥像石頭一樣,一遍一遍地在天空砸出漣漪。他一收聲,我又覺得天空是寧靜的,乘客們都還坐在車上。

後來,我們戴上橡膠手套,把屍塊和物品小心撿到編織袋裡。我扛起後,老頭說:你丫力大無窮,小心有殘餘炸藥啊。我咧嘴笑笑,很快又被暮色鎮住了。我看到遠近的人和警車,在渾濁一體的背景里疲憊地遊動。像是屍體一個個站起來,像是收割完莊稼,相約回家。

〔3〕

我們把屍袋扔到刑偵大隊操場上時,發現那裡已經堆了很多屍袋。副大隊長像收糧幹部,在昏黃的光下,辛勤點數。據說點出了202袋。

副大隊長讓我招呼老頭去澡堂,表情殷勤。我和老頭走到澡堂,蒸汽已經冒得像毒氣,籠罩著同事們一具具痛苦的肉身。水柱砸在馬賽克磚上時,發出巨大聲音,我們狠命搓手、胳膊和大腿,像清洗證據一樣。

出來後,老頭喊我一起去吃飯。進了包廂,我看到副市長起立鼓掌,介紹老頭:這位就是張其翼張老,公安部首批特聘的四大刑偵專家之一。大家歡迎。

老頭雙手合十,理所當然地坐上位。

我和同事,有些與大人物同席的興奮,不過接著就知道什麼是伴君如伴虎了。張老看到一桌菜,不過是些百合、土豆、苦瓜、茄子、青菜、玉米,便黑下臉來,冷言冷語地說:你們做西紅柿雞蛋湯是不是連雞蛋也不放?

副大隊長面紅耳赤地答:主要是空氣不好。

張老把可樂杯一砸,說:空氣不好算什麼。空氣不好也要吃飯啊。

副市長連忙招手把服務員和菜譜喊過來,搖晃著頭說:有什麼貴的,儘管上。我們小地方東西不多,也不懂規矩,張老莫見怪。

張老擺擺手,說:不怪不怪。小妹,就來一瓶二鍋頭,一盤紅燒肉,一盤腔骨,一碗豬肘子。速去。

眾人不敢吭聲,眼睜睜看著紅絲絲的肉片、肥碩碩的肉塊和攔腰斬斷的骨頭,冒著歡騰的蒸汽,晃晃悠悠飄過來。我想這斷然是地獄十三層,卻不料張老還以愛護後進的姿態,給眾人輪番夾肉。張老說:聞一聞,很香的,我就好這口了。

眾人躬身要吐了。

張老有些忿忿,夾上三片,自己吃了。我們像看行刑一樣,看到黑牙關起,面頰隆起,整個面部上下運動起,而血汁不時從嘴角飈出來。我們魂飛魄散、五內俱焚,喉里像堵了塊大石鎖。

張老吃到性起,又從碗內牽出一條肘子,好似趙高牽出一隻鹿,我們唯恐被點名,埋頭裝吃,其實四周只有張老牙腔發出的吧嘰吧嘰聲。

這樣吃了幾趟,張老是一點意思也沒有,便拍桌子,說:你們幹什麼公安!實話說,每次出現場回來,我都要喝上幾杯,吃上幾斤。不吃晚上睡不著覺。

這邊副市長見油膩的湯從碗內飛揚而出,又灑回肘子上,已然控制不住,吐了。旁人受領導啟發,個個放馬吐起來。張老大嗤,拂袖而去。我們面面相覷,不敢賠罪,也不敢挽留,只盼他走快一點,他一走,我們就自由了,就歡快地吐起來,有的吐完了,覺得不到位,抬頭看張著血盆大口的腔骨,繼續吐起來。

我擦嘴時,旁邊同事還在掐虎口,我問:你白天不是收屍嗎,怎麼也怕了?

同事說:白天收的是東西,晚上吃人啊。說完眼淚出來了。我也出了些眼淚。

我恍恍惚惚回到大隊時,被門口嘈雜的聲音嚇醒過來。他們揪我的衣服,摸我的頭,給我下跪磕頭,一陣忙亂。我麻木地說:往好里想吧。有個把粉底哭花了的中年婦女衝過來說:什麼叫往好里想?我沒工作,我孩子要讀書,我怎麼往好里想!

我想奪路而去,卻不料她用手箍住我的腿。我甩不是,蹬不是,只能幹耗著,聽她夢囈。她大概說自己老公加班去了,廠里卻說沒去,本應上午坐電車回的,也一直沒回。她要求我帶她進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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