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星

當生日快樂歌響起時,俄克拉荷馬州是白天,水軍縣是黑夜。美國的母親走出遊樂場大門,忽然意識到什麼,回頭望了望摩天輪,摩天輪的玻璃泛著白光,四野寂靜。不一會兒,從摩天輪上方的白雲深處飄落下一首歌來。美國的母親躬下身對兒子湯姆·詹姆斯說:聽,你爹地給你點了一首歌。湯姆點著頭,聽著歌聲像肥皂泡消失於街面,然後他看到母親嘔吐了,對面蹦過來一個獨腿人,像一隻獨腿雞蹦過來。母親應該是從空蕩蕩的褲腿看到了血淋淋的傷口截面,那裡,綠色的神經像蚯蚓扭來扭去,黑色的血痂成塊成塊墜落。在地球的另一面,中國的母親拉亮了20瓦的燈泡,光芒聊甚於無,照在她一大一小兩隻乾癟的乳房上,兒子李愛民中斷了拉箱式的哭泣,撲上去。可是就像我們今天吸一罐已經吸乾的酸奶一樣,李愛民和母親很快都悲哀地意識到奶源乾涸的事實。

碩大的眼淚從李愛民眼皮上的大癤子下冒出來,母親憐惜地說:崽吔,沒有奶啊。

李愛民卻還是一邊叼著奶頭一邊哭嚷,母親便伸手四處亂摸,終於摸到一個音樂盒子。那是「破四舊」時偷回來的,母親扭緊發條,它發出嗡嗡的聲音:happy birthday to you,happy birthday to you。

李愛民鬆開嘴入神地聽了一會兒,很快明白精神食糧解決不了飢餓問題,張開嘴又撲上去。中國的母親發出一聲聲低號:崽吔,你咬壞老娘了。

很多年後,李愛民還保留著這種動物性。他脫光了一個又一個女人的衣服,尋到那輝煌欲碎的乳房,叼起那紅的黑的乳頭便撕扯。據說在這可怖的瞬間,女人感覺到身體的閥門被惡狗死死拉開,生命之水就要流淌一地,不禁個個使起雙峰貫耳的武術來,你幹什麼!幹什麼!

這個時候,李愛民就會訕訕地望你一眼,卑賤死了。

惱怒的女人這個時候都氣勢洶洶地整理好衣冠,蹬著高跟鞋走了。李愛民在後頭強調道:就是因為你高貴。也有意志不那麼堅定的,拉開了門又輕輕把它關上。意志不堅定的女人狐疑不安,慢慢走回微微顫動的床鋪,小心坐在床邊。李愛民眼含淚光,開始試探性地敘說,試探了一會兒,女人的手撫摸到他頭髮上,他便像摩托艇自小港駛到寬闊的湖面,劈波斬浪地說起來。

他並不否認自己的卑賤,他說自己卑賤而充滿熱情,像可憐的於連。他背誦下了某個劇本的整整一段:我無數次想像的終點,都團聚在她們高聳的乳房上,那高聳的乳房,像是高聳的雲層,閃現在我仰望的瞳仁,我看到那裡,綠色的血管像綠色的河流,貫穿在綢緞一樣的皮層下,而紅色的乳頭將一切攏成一團。它如此觸手可及,如此遙不可及,弄得我像被颶風刮過的村莊,憂傷得空空蕩蕩。我總是在睡夢中盼望用手抓住它,但手自己卻在退縮、害怕、自卑,彷彿不能玩弄這靈魂的深處。但是現在我想要的便是玩弄它,我要死死捏住它,揉它,將它揉成我熟悉的東西,揉成我與生俱來的證據。為了這一切,為了這比陽光晃眼、比牛奶柔軟、比春天溫暖的東西,我願粉身碎骨。主,這就是我要走的窄門。我崇拜乳房,甚過崇拜你。

當然,他也會背誦下小說里的一句:比如有兩塊完全一樣的手錶,一塊給一個蠢人買了,另一塊給一位名人買了。

這後一句像風颳倒晾衣架,颳倒了女人。女人眼睛一閉,看到自己像塊手錶,在黑夜裡隨著一隻長滿汗毛的、粗俗的手上下起伏。「這樣的生活不值得再留戀了。」小提琴師李愛民適時地說。

李愛民第二次吸吮這些飽滿的乳房時,女人又想到血淋淋的畫面,可是咬咬牙握握拳挺過去了。她們帶著亂倫的悲壯,和這個毫不掩飾自己缺陷而充滿奇蹟的孩子周旋,她們將指甲深深嵌入到李愛民的後背。

風停雨息時,李愛民丟過來一些衛生紙,躺在床背上一邊彈陽具一邊抽煙,然後又打電話叫吃的。送餐的門鈴響起時,睡衣都穿好了,李愛民接過筷子撥弄起飯盒來。女人那一份卻是沒有訂的,女人說:我的呢?

你難道要吃嗎?李愛民說,我忘記訂了呢。

女人的眼淚在眼窩旋轉起來,這次終於氣勢洶洶地甩門而去。又折回來把睡衣換成了來時的衣裝。

李愛民在女人間的旅行終止於31歲。31歲這年,他從平遙回來,好像魯智深頓悟,只會說五個字:沒什麼意思。喝酒的朋友問如何沒有意思,他就用手指在餐桌上比劃著:

莫家鎮-水軍縣-江州市-省會-深圳-首都,沒什麼意思;

村姑-護士-女教師-女博士-女演員-女畫家,沒什麼意思。

李愛民解開長發,找個衚衕邊的白背心白頭髮老漢絞了,絞成勞改犯那樣,有一遭沒一遭地去酒吧拉琴。往日他還會和下邊不通文藝的觀眾發發牢騷,現在卻是盲人一般斜耷著頭顱,呆坐在音樂里。有一天,一個叼著雪茄的魚眼人走上台,叉著腰盯了他很久,但旋律還是像蒸汽一般從魚眼人的腋窩、腰窩、兩腿之間以及油膩的髮絲上穿越過來。魚眼人轉過身來說:睥睨。

李愛民想也沒想就說:fuck you。

後來李愛民這個裝逼犯就逐漸消失於人們的視線,就好像他意識到自己完全不需要這個世界一樣,他不用來了。一具行屍走肉完全可以躺在有些異味的被窩裡,依靠少量的養分和氧氣,像珊瑚一般存在著。

在平遙時,矮子李愛民還像拿破崙那樣生龍活虎,提著松黃色的小提琴穿梭在嘻嘻哈哈的女士叢中。夜晚的時候,白色的月亮掛在古樹的樹冠上,他像慣常一樣釣到一隻魚,拉著她走向農家院。這次他沒有去折磨對方的乳房,因為對方几乎沒有乳房。對方只有一雙仰視的眼睛,像溫順的小孩仰視著。

李愛民只是扒掉了她的褲子,進入時,女子顫抖了一下。李愛民感覺自己好像一個鎚子,砸碎了冰面,內心忽然有了犯罪式的神聖,端著她的頭看,果然發現黑髮之下隱藏著白髮。原以為這樣下去會冷場,女子卻抱緊了他的背。原以為會慢慢升溫,會操起來,女子卻只是拘謹地緊抱他的背。

事情結束後,李愛民問,你和誰一起來的?

我一個人來的。女子說。

怎麼來的?

就是在太原的廣場碰到一個舉牌子的老頭子,老頭子說山西話,說來平遙玩吧,我就跟著他的麵包車來了。

就這樣?

就這樣。

不怕被拐賣了?

不知道。

是不是別人拉你的手,你也會跟著走?

不是。

那是什麼?難道你喜歡我拉的曲子?

說不上喜歡,也說不上不喜歡。

那是什麼?

就是一下看到你很孤獨的樣子,沒有朋友,也沒有親人。我也一樣。

李愛民心裡閃了一下。

後來,兩個人緩緩地聊天,李愛民記得是自己先睡著了,有隻小手在他額頭上撫摸了一下,他就睡著了。清晨醒來時,鳥兒叫的很歡,李愛民發現自己一個人在床上,急匆匆下來拉開大門,跑到天井裡一望,只有幾隻篾筐放著要晒乾的果蔬。李愛民跟失了一個天下似的。

有幾分鐘後,女子提著一塑料袋的油條、豆漿走進來。李愛民怨恨地說:你去哪裡了,你急死我了。

這個女人叫施坤。她在平遙、太原、北京給李愛民洗頭,她把手伸進河流一般的頭髮時,像享受臨死前的最後一片歡樂。她說,你是我的哥哥,穿著長褲,赤裸著上身,帶著我在向日葵間的小路奔跑。在我落下後,你迴轉過頭來,心無芥蒂地對著我笑。你在那裡取笑我,心無芥蒂。

施坤的眼淚偷偷冒出來,偷偷幹掉了。

施坤終於是要走了。通過安檢口時,她回頭望了一眼,然後頭也不回走掉了,好像死刑犯匆匆把頭伸向斷頭台。她應該知道,李愛民看著光滑的地面,倒映著空空如也,然後機場廣播的聲音越來越大。

坐上飛機的施坤像是走入另一條時間隧道,在她降落到美國並換乘列車和大巴後,那些俄克拉荷馬的垂柳撲入眼帘,幾隻天鵝飛起來。她聽到輪胎疾馳的聲音,好似摩托艇在湖面賓士,奔向藍天白雲。

施坤上一次回到中國,是因為太原的父母死於一場車禍,她趕回時,屍體已經火化了,殯儀館拿出骨灰盒,她卻不要看,眼淚也不曾流,好似不關自己,沒幾天就匆匆回到俄克拉荷馬的大學。在那裡麻木地讀了幾天書後,她去garfish酒吧喝酒,遇上一個美國的父親。她暈頭轉向地和這個叫威廉·漢根的土著回家了,暈頭轉向地懷孕了,又在一片惶恐中和對方結婚了。

好似被五馬分屍幾日,施坤生產出蒂姆·漢根,肚皮內空空蕩蕩,充滿焦灼莫名的思念。這個時候,一堆陌生的洋人在陽光下抱著啼哭的蒂姆·漢根走過來,施坤感覺到強烈的痛楚。直到這時,她才開始考慮自己是不是愛著威廉·漢根。

她以為父母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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