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赫

〔1〕

很多人的第一份工作就是他的最後一份工作,有時甚至也是整個家族的最後一份工作,這符合中國人平穩的飯碗觀。為了這個平穩,巴禮柯的父親從樓頂上跳下來,巴禮柯在追悼會上被通知可以從遙遠的鄉下回來,頂職當一名老師。

你知道楚辭嗎?

那你對函數了解多少?

會不會外語?

草履蟲呢?

這些問題巴禮柯一個也回答不出來,於是教育部門的領導說:那好吧,你去教體育。

那是1975年,黑人阿瑟·阿什戰勝白人吉米·康納斯,奪取溫布爾登網球賽男單冠軍,錢鍾書完成《管錐篇》初稿,而米哈伊爾·謝爾蓋耶維奇·戈爾巴喬夫正坐在蘇共中央委員的位置上,向權力核心慢慢進軍。

巴禮柯29歲,他吹響哨子,讓孩子們在煤渣跑道上衝刺。他還不會捏計時錶,隨便報了個成績。他想,世界只有一個指標,因為他佔有了,另外的某個人必須繼續待在鄉村,說著無用的普通話。

〔2〕

1991年,蘇聯最高蘇維埃主席團主席戈爾巴喬夫宣布辭職,蘇聯畫上句號;1993年,阿瑟·阿什因艾滋病去世,年僅49歲;1998年,錢鍾書去世,享年88歲。

巴禮柯仍然是城市裡一所小學的體育老師,準時到達學校,給自己倒一壺茶,提著茶到田徑場,向學生傳授蹲踞式起跑姿勢,然後準時離開學校。在家裡,他有一個行動不便的母親,他給她做飯、洗衣、讀報紙,把她攙扶到衛生間。

這樣的事情有時也由女人來做。女人做飯、洗衣、讀報紙,把他的母親撐扶到衛生間。他在公園第一次見到女人時,聞到一股雪花膏的味道,後來在新婚之夜,他也曾看見溫熱的粉紅色撘肉褲。但是他們最終沒有生育孩子。

結婚十年後,女人提出離婚,他想了下同意了。他要將不多的家產推讓給她,她也要將它們推讓給他。他們去民政局辦理了手續,又一起走回家裡,繼續生活。像一個老掉的哥哥和一個老掉的妹妹那樣生活。

〔3〕

巴禮柯不抽煙,不喝酒,不打牌,甚至不看電視。他只在每周六清晨5時離開家裡,坐上第一班216路公交車,來到青山山腳,然後往上爬。傍晚時他走下山,趕上最後一班216路公交車,回到家裡。到家的時間是晚上8點,電飯煲的飯正好煮熟,碗筷也擺好了。他洗完手坐下來,給母親夾菜,然後自己扒幾口飯吃,女人坐在側邊。燈泡一動不動吊在他們腦袋中間。

山上怎樣了?

女人問他。

掛果了(或者還沒有)。

他這樣回答。有時候他想說,當他走過一道索橋後,即使是走在堅硬的青石上,也能感覺到整個地球在晃,就像地震發生了。或者,當他穿越陰暗的密林走到出口時,陽光像熱血注射進他衰竭的身體,使他充滿力量。他沒說,他說,掛果了(或者還沒有)。

我喜歡吃這些東西。

女人說。

吃完飯,完成洗碗、洗澡和讀報的工序,巴禮柯早早睡著了。他家裡的燈關掉了。接著,一個街道五六十戶的燈關掉了。最後,這個世界所有的燈都關掉了。黑暗像是通往死亡的平穩產道。

〔4〕

2007年11月3日清晨5點,61歲的巴禮柯像以往的每個星期六一樣,離開家裡。當時他穿著黑色田徑褲,黑色T恤,背著一個包,包里放著飯糰、茶壺、電筒、柴刀、信紙、筆和禦寒用的外套。女人側過身繼續睡著了,她的生物鐘將在一小時後響動,她會起來去買菜,再回來洗菜,然後做簡單的早餐,招呼巴禮柯的母親吃。

記得帶點野山楂回來。

頭天晚上她這樣和巴禮柯交代。

巴禮柯捏著手機登上了216路公交車,車窗灰濛濛的,座位冰冷,售票員縮緊身體,牙齒戰戰地問:你就穿這麼多啊。

我習慣了。

巴禮柯笑著回答,像是年輕人回應領導的關懷。售票員看了看巴禮柯,他的臉色紅潤,皮膚白皙,肱二頭肌和胸肌凸顯在T恤上,而腹部並沒有像其他老人那樣鼓隆起來,或者枯萎下去。其實她見過多次了,但她還是嘖嘖讚歎了一聲。巴禮柯一動不動,禮貌地坐著,看著黑暗像一顆顆分子慢慢消散,逐漸來到的光明穿過一棵又一棵梧桐樹,灑到柏油路面。

〔5〕

晚上8點,電飯煲的溫控開關自動斷開,女人端出做好的菜肴,把巴禮柯的母親從床上攙扶下來。門鎖著,沒有聽見樓梯間的腳步聲。

禮柯還沒回嗎?

巴禮柯的母親問。

是呀,還沒有回。

女人看了眼牆上的鐘,過去了一分鐘。

總會回來的。

女人說,然後給巴禮柯的母親夾菜。老太太撥開袖子,拿食指在手腕上摁了一下,干皺的皮上留下一個小坑。

你看,它恢複不了原形。

吃吧。

你看,它恢複不了原形,我老得不行了。

吃吧。

吃完飯女人將巴禮柯的母親扶到衛生間,又扶到床上。巴禮柯的母親說:幾點了?

9點了。

禮柯怎麼還沒回啊?

是啊,怎麼還沒回。我打個電話去。

打完電話回來,女人說:電話關機。興許沒電了,車子拋錨了,或者沒趕上車子。

他跟山腳下人熟嗎?

他熟。

熟就有得住了。

女人洗完碗,回到房間,做了一會兒針線,推開窗看一眼,發現天上有一些星星。她想,理應是他擔心她們,而不是她們擔心他。她打了個哈欠,上床睡覺了。

〔6〕

11月4日清晨6點,女人準時醒來,發現身邊空蕩蕩的。拉開房門,看到桌上、沙發上、地板上也沒有人回來的痕迹,便打開房門,樓梯也是空蕩蕩的。打電話,關機。女人刷牙、洗臉,向臉上塗了點大寶SOD蜜,然後挎著菜籃穩重地出了門。她共計從8萬的總存款里支取了24元,用於購買豬肉、青菜、藕和雞蛋。當她回來時,房內仍舊沒有任何巴禮柯的動靜。她就去淘米、煮粥、調製腌菜。等到粥香飄出,已經是7點半。

巴禮柯的母親叫喚了幾聲,她走過去。

禮柯回來了嗎?

還沒有。

這人怎麼回事啊?

估計過半小時就該回來了。

兩個女人開始一邊吃粥一邊等,光線透過玻璃窗射入,屋內熱辣起來。巴禮柯的母親焦躁不安,大罵:他回來我一定打斷他狗腿。我說真的,一定打斷他狗腿。女人沒有搭理,碗也不洗刷了,靠在沙發上打毛線,一針一針地打。牆上的鐘一格一格地走。巴禮柯的母親咕噥了幾句,在床上靜靜地躺下。

鐘敲響10點時,女人妄圖再打幾針,手卻沒力了,站起身來時腿也沒力了。挪到電話機旁後,頻繁地撥打。關機。女人又挪到巴禮柯母親的房間,發現她在偷偷出眼淚。女人伸手過去,她就抓住她的手,好像巴禮柯藏在她手裡一樣。

我兒,你回來呀,快回來呀。

我去報警。

女人氣狠狠地說。女人走出門時,正好碰到鄰居,就招呼鄰居到屋裡招呼下。女人走到街道上時,兩條腿一下比一下有力,走得呼吸緊密起來。可是一到派出所,身子就全部軟下來。警察扶她,扶不起來。

怎麼了?

我男人失蹤了。

〔7〕

女人回來時,兩條腿又有力起來,上樓梯還小跑起來。可是推開門後,房間正中坐著的是哭得一塌糊塗的巴禮柯母親。鄰居說:沒事的,沒事的,就是天上只有一顆星星,巴老師也能辨清方向。女人看了眼牆上的鐘,是中午12點,各種可能像魔怪一樣衝殺上她的腦袋。

被狼吃了;

摔懸崖下死了;

被山上掉下的石頭砸死了;

掉到獵戶的陷阱流血過多死了;

冷死了;

被路過的山人打劫殺死了;

從山上失足滾下來撞樹上死了;

自殺了。

他不可能自殺,他有娘,有班上,本來退休了,學校還沒說返聘,他就屁顛顛地回去了。她去床頭櫃里翻,翻出六本存摺,四張銀行卡,一個都沒少。

她走出來麻木地看著虛掩的門,門下有道窄長的黑影。中斷的哭聲再度響起時,她惱恨起來,說:別哭了,別哭了。然後撥打派出所的電話。派出所說已經和青山村委會聯繫過了,沒有發現巴禮柯下山的情況,我們正在進一步追查。女人放下電話,也不知道如何辦了,拍起沙發,投身於哭泣當中。這個鄰居慌了,出門找人支援,不一會兒眾鄰居擠進來(包括摟著皮球的小孩)。他們眼神焦急地看著這兩個東倒西歪的女人,幻想著那個走失的61歲的孩子。中間有一個勸慰良久,忽然拍腦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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