隱士

返鄉途中,我坐在一輛破舊的中巴車裡,被迫側身看著一個臉色蠟黃的農民,他的目光則落在車廂的癲癇廣告上。我們都很無聊,都把這當成必須忍受的生活的一部分,只有售票員眼裡不時露出老鼠那樣的驚喜來。她又一次將頭伸出窗外喊「快點快點別讓交警看到」時,群情激憤,可是車門一拉開,大家又住了嘴,因為緩緩上來的是個難得的美人。

美人看了眼便退下去,售票員忙捉住說:「有啊,有座位。」

「哪兒呢?」美人用著普通話說,售票員便把臉色蠟黃的農民撣到一邊。美人拿餐巾紙擦擦坐了上去,這使我愉悅不少,因為我雖還是側著身子,卻能獨享她長長的睫毛、高挺的鼻子、清亮的眼波以及埋藏在頸脖之下的綠色靜脈。她坐在那裡,有有無無地看著前方,似乎有些憂傷,後來當我看見一個袋子,我也憂傷起來,袋子上寫著meters/bonwe,袋口伸出一棵粗長的蔥,正是這棵家居的蔥出賣了她,使她與《孔雀》里委屈的姐姐無異,畢竟是在這小地方啊。

這時她要是哀望我一眼,我想必要被那叫「美與憐憫」的東西擊中了,可是這時售票員過來收錢。售票員是作為陪襯人出現的,有著飛揚的眉毛、扁塌的鼻子、可怖的皺紋以及男人一樣的一層淺鬍鬚。她看著美人拿出20元,舔著舌尖點出13元零錢欲找給對方,又出於職業上的穩妥,她先將20元舉起來看,然後她說:「換一張吧。」

「這是你們賣票的找給我的。」美人大聲說。一車人忙看過來,先看美人,又看售票員,售票員親熱地說:「妹啊,我告訴你,碰到這種情況你當時就應該找她們,她們這種人我還不知道?」接著她將頭偏向大家,「現在就是10元也有假的,可要當心。」

美人咕噥著翻出錢包,挑出一張5元,兩張1元,總計7元,丟給售票員,然後像此前一樣憂傷地看著前方。我愣了一會兒,想自己終於是回到縣城了。接下來,是我作為外地人的一件大衣、一條褲子、一雙皮鞋或者一隻皮包下車,火眼金睛的人們以此評斷出我的實際價值。有一年,我是作為一個外地女子臂里挽著的男人回來,我知道自己並不愛她,但在落地的那刻,我柔情萬丈,羞澀地向別人出賣她的身份:大城市的,研究生,比我小六七歲。

但這樣的好事今年沒攤上,今年是個讓人拿不出手的年份,因此我得一下車就鑽進家裡,閉門不出,否則人們就要盤問我買房了沒有,買車了沒有,發財了沒有,就要扶著我的肩膀教育,老弟啊,三十好幾了。

我就這麼閉門不出,倒是父母覺得少了人情,要我出門,我便潦草地到街上走走,好似是為了完成一項任務。好似春節回家也是為了完成一項任務,一回來,任務就完成了,因此我早早買好返程票,坐等離別。這樣熬到正月初三,我做了白日夢,夢裡有個面目不清的同學使勁打電話,說,你要得啊!回來都不見我們,你真不見也可以,我拿刀殺了你。我窩囊地去見,卻發現路越走越荒,天越走越黑,我給走沒了。醒來後沒幾分鐘,家裡電話真響了,我走過去,想我得告訴對方我父親不在,我母親不在,或者我弟弟不在,因此我問,「你找誰啊?」

「我找你。」來者的聲音清晰而堅決。

「你是?」

話筒里傳來遺憾的嘆息,接著他天真地說:「你猜。」我說不知道,那頭便傳來全然的失望,像是挨了一鞭子,他哀喪地說:「我啊,吉祥。」

「哪個吉祥?」

「范吉祥。」

這樣我就想起他應該是高中隔壁班再過去一個隔壁班,是一屆的,能想起還是因他有樁考上本科卻不讀的事。我想縱使是路遇也頂多點個頭,如今怎這般尋來?「我有好多心事等著要和你說,我從夏天開始就打聽你什麼時候回來了。」他說。

「非得和我說嗎?」

「非得和你說。」

「可我明晚就得走啊。」

「你今天總不走,你今天來。」

我把電話掛掉時,就怪自己軟弱,怎麼就不能違逆人家呢?從樓上下來,走在街上,進了三輪車,我還在想自己冤枉,我連范吉祥長什麼樣都不記得了,憑什麼跟著三輪車走完水泥路走柏油路,走完柏油路又走黃土路?可我就是這麼走去了。三輪車開到黃土路終點時,師傅輕描淡寫地說:「你沿田埂一直往前走,穿過河流,上到山頂,就能看見了。」我卻是把天色走得黑了,才走到山頂,那裡果然有一間青磚小屋,屋東坡上種了紅薯,扎著密密的竹籬笆(大概是用來防野豬吧)。

我走近屋,發現屋門半掩,屋內陰黑,沒有人氣,我想這樣好,我來到,我看見,可以問心無愧地走了。可就在我鬼鬼祟祟地走時,門吱呀一聲打開,一個梳中分頭,穿陳舊睡衣的男人站到那裡,法眼如炬地看著我。我剛遲疑著抬起手,他已張開雙臂走來,將我抱住,拍打我的背部,就像溺水人密集而有力地拍擊水面。接著他拿臉蹭了我左臉一下,又蹭了我右臉一下,濃情地說:「兄弟啊。」

進屋後,他拉亮昏黃的燈,給我泡茶,請我坐塌陷的沙發,又解釋要去廚房忙一下,他女人梅梅不在。我便不安地坐在那裡四下看。牆壁那裡沒有糊水泥或石灰,一塊塊磚擠得像腸子,到中堂處才有些氣象。中堂掛了副對聯,是:三星在戶;福如東海長流水,壽比南山不老松。中堂也掛了幅畫,是《蒙娜麗莎》,我不覺得是我在看,而應該是她在看,她就這麼無所不在、陰沉沉地看著。往下則是張長條桌,擺著一個盛滿干皺蘋果的果盤、一台雙喇叭老式錄音機和一張嵌著黑白照片的鏡框。我想這就是命吧,范吉祥考上沒讀,擁有這些,我考不上走關係上了專科,也穿州過府。

出來時范吉祥端了火盆,又扯條凳子坐下。他摸著我的羽絨服說:「還有下就吃了,今夜就在這歇吧。」

「我明天要坐火車,怕是來不及。」

「明天幾點?」

「晚上十一點。」我凈吃不會說假話的虧,我要說早上八點,興許吃過飯范吉祥就打電筒送我下山了,可現在他卻連嗤幾聲。

「我的行李還沒收拾啊。」

「也不收拾一天,你就在這好好歇一夜。」范吉祥摸著摸著,又說:「又軟又保暖,怕是個名牌,值四五百吧?」接著他扯自家睡衣里油黑髮亮的雞心領毛線:「你們出門就富貴了,我是真沒用。」爾後他又解睡衣,撈毛衣和襯衣,露出腰部一道蜈蚣似的疤痕:「割了一個腎呢,做不得。要是做得就出門去找梅梅了。」

「怎麼割了腎?」

「壞了不就割了,割一個還有一個,死不了。」

「梅梅是當年那個劉梅梅嗎?」

「是啊。兄弟,我不就是要和你說這個嗎?鄉下人不懂得愛情,說出來好像醜人,你一定懂的,我們這麼多同學就你在大城市。」

「我哪裡懂?」

「你不懂別人更不懂了。」

然後他說:「梅梅和我本來井水不犯河水,她坐第一排,我坐最後一排,她不喜歡我,我也不喜歡她,高中一畢業就不會有聯繫的,但你知道上帝總會在人一生中出現一次,給予他啟示。我當時在走路,猛然聽到四個字——抬起頭來——便抬起頭來,結果看到梅梅將手擱在二樓欄杆上,撲在那裡朝遠處望。我想她在撲著望著,就這樣啊,可偏偏這時從廣播里飄下一首歌,她又朝下一望,我便看到她的眼淚和整個人生的秘密。我的頭皮忽而生出一股電,人不停打抖,像是要癱倒了,接著,臉像是被什麼沖刷過,一摸,竟全是淚水。我想這就是召喚,便像另外一個人走上樓,對著她的背影說:我是特地來護佑你的。

「她沒有反應。我又抱住她說,上帝造人時,人有兩個腦袋,四手四腿,上帝嫌其累贅,將其一分為二,因此我們唯一的因果就是去人海尋那另一半。我現在找到了,你比我的父親還親,比我的母親還親,你就是我在世間唯一的親人,我孤苦的兒。可她只是竭力掙脫,掙開了惡狠狠看了我一眼,走了。我想自己是不是中蠱了,可當她從教室走出來,我的心又像是被剃刀快捷地划過一刀,我確證了。兄弟啊,你現在看人只看到生理意義上的五官,眼是眼,鼻是鼻,我看梅梅卻不是,我看到她眉心間涌動著哀怨的瀑流。」

說罷,范吉祥取來鏡框:「你看是不是?這眉心、眼波和致命的哀怨。」我接過就著光線看,看到小圓臉、大眼睛、高鼻子、薄嘴唇和一顆顆乳白色的顆粒,說:「看不清楚。」

「是用一寸畢業照放大的,當然看不清楚,但是氣質在,可惜就是梅梅也發現不了這種氣質。你瞧她後來用什麼話來拒我,她說我根本不是你說的那樣,你有病吧。怕是要得罪我了,又說你我只是同學,平平淡淡才是真,既然從沒得到又從何言失去。我受不得了,便寫訣別信,便躺在床上割脈,血滴在地上像音符強壯地滴在地上,我痛快地說,打發我吧!打發我吧!你來打發我吧!可她終未出現,那些血又悲哀地從地上飛回血管,我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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