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案二 永樂帝錯斬周新案

明成祖永樂十六年(公元1418)的一個夏夜,夜幕沉沉,雲翳遮掩,一彎缺月在雲海中穿行。那淡淡的月光,時而隱匿,時而朦朧,把昏暗的光輝,輕輕地投灑在一座官衙魚鱗般的瓦頂上。夜已很深了,官衙內燈火寂寥,只有後衙的書房內還閃爍著燈光,雕著細花的窗扉上,映著廣個人秉燭夜讀的身影。浙江按察使周新,在書房裡審閱最近杭州市民遞上來的狀紙,已經整整三個時辰了。「梆、梆、梆」幾聲報更的梆子響,把他從聚精會神中驚醒。他雙眉微蹙,心事重重地抬起頭來,透過支起一半的窗扇,望了望那無限深邃的夜空,隨手將一張狀紙放在桌上,起身在室內徘徊起來。

從前天上午開始,按察使衙門就不斷接到狀紙,這狀紙有的來自杭州城內,也有的來自遠郊鄉村,而內容幾乎都是控告京師派往浙江緝事的錦衣衛千戶許應先的。有一張狀紙訴道:許應先以尋訪珍貴寶石「祖母綠」為借口,在杭州城內大肆搜查。商號富戶無不被其敲詐勒索,有的一戶竟被索賄數千兩銀子,逼得人傾家蕩產。還有一張來自餘杭縣的狀紙寫道:錦衣衛使者在鄉間大施淫威,白晝強搶良家女子,盡情蹂躪。民女被摧殘後,有的被,有的被發往官妓,弄得餘杭縣家家白日閉戶,不敢出門。西湖岸畔的一位富商在狀紙上控訴道:富商有一女兒,名喚美娘,年方二八,生得天生麗質,秀美端莊。被許應先看見,硬要派人提親。富商不允,許應先竟派數十名親軍將美娘強搶到私宅,欲待凌辱。怎奈美娘性情剛烈,手持剪刀抵死抗爭,被許應先活活掐死。這還不算,美娘死後,許應先令暴徒們將她衣服剝光,赤身裸體拋屍在錢塘門外,暴屍三天不準家人收取。還有一些鄉鄰來狀,告許應先派出的軍丁,在鄉間到處拆民房,挖水井,聲言尋找什麼「貓兒眼」、「金剛石」、「朱藍石」、「甘黃玉」,實際是敲詐勒索,誰要微露不滿,就被他們施以種種酷刑,直到打死為止……這些狀紙張張泣血,字字含悲,看得周新怒髮衝冠,拍案長嘯。

這位周按察使今年已經五十開外了。洪武年間,他以諸生的資格被推貢到太學讀書,不久授大理寺評事走上宦途。二十餘年來,他不畏權貴,執法如山,被人稱為「冷麵寒鐵」。後來先後在雲南、浙江任按察使,善於剖解疑獄,深得民心。浙江的老百姓曾經說過「周按察使來到,我們就有活路了」,對他非常推崇。今天,在這雪片般飛來的狀紙面前,周新第一次感到了為難。因為他知道被告許應先是個非同小可的人物,雖然他的官銜只有五品,但他所居的職位卻是錦衣衛外官。這錦衣衛乃是皇帝的貼身衛隊,掌有直接逮捕各級官吏的特權,特別是他們掌握著專門刑訊朝廷大臣的「詔」,要想陷害任何人,只要在皇帝面前告上一狀就能輕而易舉地達到目的。所以朝中的官員是誰也不敢得罪他們的。許應先不但是錦衣衛的千戶,而目也是錦衣衛指揮使紀綱最親信的爪牙。紀綱從朱棣沒做皇帝前就追隨朱棣,深得皇帝信任,在皇帝面前說一不二。許應先自然也是陋天的人物。他出京以後之所以敢如此肆無忌憚地行兇作惡,就是因為深知沒有人敢於出來干預他。想到這裡,周新不覺一陣長嘆,對於許應先這樣的惡棍,連台閣重臣們都得避讓三分,我周某一個小小臬司又能怎樣他們呢?然而朝廷法度豈能輕廢,黎民塗炭,焉可不問?對錦衣衛這伙跋扈橫行之徒,如不繩之於法,要我這堂堂按察使何用?周新走迴文案前,又拿起了一份狀紙,他感到了杭州黎民對自己的信賴。這些受害者,冒著血海般的干係,把狀紙投了上來,難道自己能置若罔聞?俗話說「在其位,謀其事」,既然朝廷委任我提典一省刑獄,我豈能不為民做主,伸張正義?想到這裡,周新把自己的安危安全拋在一邊去了,他決心立即想出辦法,嚴懲許應先之流,保障浙江一境百姓的生命財產安全。

事情偏偏那麼湊巧,還沒等周新去找許應先問罪,許應先卻自己找上按察使衙門來了。第二天上午,周新正與幾位幕僚商議處置許應先的方法,忽聽前衙一陣騷亂,緊接著,堂鼓被敲得咚咚山響,周新不知發生了什麼事,急忙冠戴升堂。等他來到堂前,才見到幾名身材高大的壯漢,一個個錦衣綈服,橫眉立目地站在堂前。大堂下有一位文弱書生,被捆得結結實實,趴在地上,從衣衫的殘破狀況和身上的血跡可以看出,他已經挨過一頓毒打了。周新還沒有落座,那群壯漢們已經迎了上來,當先一人指著周新問道:「你就是周按察使嗎?」周新強捺怒火答道:「正是!」壯漢丟下一個帖子道:「奉錦衣衛許千戶之命,送來盜賊一名。該盜竟敢深夜潛入許千戶官邸,盜走巨額財產。幸被巡院軍丁發現,搜出贓物,千戶大人命將犯人押到按察使衙門問罪。現贓物已被千戶追回,被盜之物開了一張清單,連同人犯一併交你處置。堂堂浙江首府,竟有人到朝廷欽差衙門行竊,成何體統?此案如若審得明白,還則罷了,倘有半點差池,我說周臬台呀,當心你的腦袋!」這一番趾高氣揚的話,幾乎把周新氣暈了。但他畢竟是二十餘年飽經滄桑的人了,居然沒有發作,反而滿臉陪笑地說:「既然人贓兩全,此案甚好料理,列位京差且回衙暫候,待下官審理清楚了,再過府向許大人稟報」。那幾個錦衣衛軍丁見周新態度謙和,越發盛氣凌人,把一張贓物清單拋在地下揚長而去。

周新一直看著那幾個壯漢走出了衙門,才把臉轉向被押送來的書生。只見他形容憔悴,但掩飾不住清秀的氣質,一臉書生氣,一看就是個知書達理的官家子弟。看他滿身棒傷,周新不覺一陣可憐,就用平和的語調問:「你是誰家子孫,為什麼深夜去許千戶家中行竊?」那個書生此時才用顫抖的聲音回答:「周大人,生員實在冤枉。」周新心裡說,不用喊冤我也知道你冤枉,說道;「你且詳細地講來。」那個書生叩了一個頭說:「按察大人容稟,生員姓李名慕才,乃杭州世家,四代書香,雖無濟世匡民之才,卻也懂得禮義廉恥。皆因生員家中藏有祖上遺傳胭脂變色壁一塊。這胭脂璧平日看去色如瑪瑙,殷紅可愛,若遇變天,則璧色轉為淡綠,天氣好轉時又復為紅色,是江南奇石。生員一向藏之秘室,不肯宣人。不知那錦衣衛許千戶從哪裡得到消息,幾次派人前來索取,生員都說沒有,以為可以遮掩過去。誰知三天前,許干戶竟親自登門,要以干金重價求購。小人仍以沒有來推脫,許千戶頓時變臉,拂袖而去。當天晚上,生員越想越可怕,唯恐許千戶帶人前來強搶,準備將寶璧藏匿他處。誰知打開寶匣,玉石已不翼而飛。遍訊家人,才知是被一親信管家盜走。生員一時惱怒,上街尋訪盜寶之人,不想正在街上撞見,立即前去捉拿。那賊人徑直往千戶衙門跑去,生員窮追不捨,直追到後衙,竟無人阻攔。誰知到後衙賊人忽然不知去向,卻湧出一班如狼似虎的錦衣衛親軍,將生員一陣苦打,然後送往大人衙門。生員平空遭此大禍,家中尚有老母嬌妻,如何過活?久聞臬台大人明鏡高懸,法不枉斷,還望大人為生員伸冤作主。」

聽罷這番話,周新已經明白,這又是錦衣衛在栽贓陷害好人。為了進一步證實自己的判斷,他一面將李慕才收監關押,一面差人去李慕才家附近查訪,很快獲得了確實證據。據李慕才的四鄰講,慕才平日溫文爾雅,舉止端莊,特別是常常周濟四鄰,在街坊中很受尊敬。這次突然被錦衣衛抓送按察使衙門,大家都感到茫然。李家所在地的里正證明,這幾天錦衣衛軍丁確曾多次到李家去敲詐勒索,前幾天許千戶也曾親詣李宅,聽說是要買一塊什麼石頭,被李家拒絕了。最有力的證據,是住在李家隔壁的一位沈老先生提供的消息。他說李家原有一個管家,名喚李雲,平日人品不正,前幾天突然失蹤,而昨天卻有人在街上見到了他,不知怎麼他成了錦衣衛的親軍,穿著簇新的錦衣在一家店鋪前呼五吆六,大耍威風。周新得到了這些證據,心中更加有底,一股無名火使他幾乎難以自制。可惡的許應先,竟然將被他誣陷之人,公然送到臬台衙門來審訊,分明是欲借官府名義置李慕才於死地;也分明是欲陷我周某於徇私枉法之地。堂堂王法,竟被他視若兒戲,實在是無法無天。我若不為民申冤,豈不壞了一世清名?想到這裡,周新已經下定決心不管許應先有多強硬的後台,也要誅除這伙惡棍。他屏退左右,反覆思索,終於想出了一個誘敵深入,令許應先不打自招,自陷法網的辦法……時間已是下午了,夏日的暑熱,使人有點喘不過氣來。錦衣衛緝事衙門內靜悄悄的,沒有人出來走動。院子中一株大柳樹,被陽光曬得葉子捲曲起來,好像失去了生命力。濃密的綠葉間,幾隻知了「吱、吱」地鳴叫不停,越發使人感到酷熱難忍。錦衣衛千戶許應先只穿著一件短袖小褂,坐在桌子前發愣。這次到浙江來,是他主動找錦衣衛指揮使紀綱討的差。他知道浙江一帶富甲天下,想趁此機會大撈一把。所以到了杭州,就到處以刺探消息為名,勒索富戶,敲詐官吏,同時強搶民女,橫行不法。那全省官員為了保全身家性命,沒有一個敢出來勸阻的。相反上至布政使下至縣令,幾乎人人都在設法巴結這幫惡棍。十幾天來浙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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