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九六五年的北京江湖

小六子今天的手氣不錯。從菜市口登上5路無軌電車,一站地還沒到,他已經捅出了兩份「天窗」(小偷、扒手使用的切口,指偷竊對象上裝的上衣兜)。

把貨在衣袋裡洗一遍,憑著手感,他準確地確定了貨的價值:一張通用交通月票、十尺布票和七元五角零三分人民幣。其中,有一張五元的大票。

有些日子沒見過大票了,六子預感到,今兒個錯不了。出家門的時候,他佔過一卦,二分的鋼鏰子連著三次都是國徽朝上,天安門保佑,能生財免災。玩兒主(黑社會團伙中的上層成員,一般不直接從事扒竊活動)都信這個。

他洗完貨,留下了七元五角錢,兩個空錢包連同布票和那三分錢順手就塞進了一位抱孩子的婦女的書包里。那個孩子恐怕也就是一歲多點兒,挺胖,直衝他樂,又是個好兆頭!

在西單「又一順」挺闊氣地吃了頓早點,六子又登上了大1路公共汽車。這趟線上外地人多,腰裡多少總有幾個錢,而且一到北京就犯暈,傻呵呵地等你往外出貨。

兩個來回下來,六子又到手了二十幾元錢。中午得犒勞自己一頓,還是到「又一順」,不為別的,就圖那個「順」字。六子是條漢子,吃得了苦,也享得起福。連著幾天吃窩頭、喝涼水的時候有過,約著三朋四友進館子海吃海喝的時候也不少。今天這頓飯他也不想自己悶吃,那沒味兒。能碰上誰就好了,當然最好是個「姐們兒」。

今天是怎麼了,想什麼來什麼!在西單路口沒站上五分鐘,六子就看見錢惠正在長安戲院門口轉悠呢,大概正沒飯轍(吃飯的錢)呢。這姐們兒穿著海藍色的瘦腿褲,大花格的紡綢襯衫,門兒里人一看就知道是幹什麼的。

小六子和錢惠住在一條衚衕里。街坊們沒人拿正眼瞧她,小六子也就跟著看不起她。可是暗下里,六子又挺願意和她說話。這姐們兒盤子(五官、臉盤)不亮,條兒(身材、身條兒)卻不錯,兩個奶子挺大,把襯衫撐得鼓鼓的,走起路來一顛一顛的。

六子今年十六了,還沒砸過圈子(圈子:與黑社會團伙成員廝混的青年女性。砸圈子:與圈子發生性行為),可他挺想的。上初二的時候,扒過一回女廁所的窗戶,什麼也沒看見不說,還讓人家給逮住臭揍了一頓。為這件事他進了工讀學校,在那裡,學會了一手出貨的絕活。

「六子,今天手氣不錯吧?給姐姐買雙鞋穿吧!」錢惠塞了一嘴扒羊肉條,油汁兒順著下嘴唇往下淌。她用手背蹭了一下,說:「今兒晚上,姐姐讓你嘗嘗葷的。」

「今天背運透了,一上午了,凈是毛票,剛夠這頓飯轍。」

錢惠是頭一次向他開口,按說,怎麼著也得充一回闊。可是不行,六子的錢必須給大哥留著,大哥有急用。

「今兒是三號,事業單位開工資。下午姐姐陪你溜兩趟,保准你能碰上大貨(扒手使用的切口,指錢財數量較大)。」

錢惠是不懂裝懂。5路無軌沿線的中央機關都是三號發工資,每月這一天的下班時間,佛爺(小偷、扒手)們都能把公共汽車擠滿了。玩兒主們也都在沿線各車站把著,等佛爺把貨送到手裡來。所以,小六子從不湊這個熱鬧。

見六子不吭聲,錢惠就趴在他的肩膀上,小聲地說:「天黑以後,你找我去,我自己住在小西屋。」一邊說著,一邊用那對肥大的乳房蹭小六子的胳膊,弄得小六子心裡滿噹噹的,糊裡糊塗地就點頭答應了。

吃過飯,六子帶著錢惠登了兩趟大1路,出了四份貨,不到十塊錢。看看時間還早,就拐進中山公園。

進公園時,六子還想動個心眼把這個圈子甩了。他實在不願意再上5路無軌了。中央機關大都在西單以北,那是北城玩兒主的地界。他們要是碰上南城的玩兒主和佛爺,什麼黑手段都能使出來,特別是現在。

於是,他給了錢惠兩塊錢,說自己有點頭疼,下午不想再練了。

錢惠接了錢,很高興,就拉著六子在大柏樹樹蔭下的長椅上坐下,剛坐穩,她就把他的手塞進了自己的襯衣底下。

剛一觸摸到那堆滑膩渾圓的肉團,六子的全身就像過了電,一股強烈的慾念把五臟六腑填得滿滿的。這股慾念往上躥,頂在嗓子眼上出不來,火燒火燎的;往下,也出不去,憋得難受,沒著沒落的。

六子恨自己窩囊,覺得應該像大哥那樣熟練和有勇氣。於是,他就生硬地去扯錢惠的褲帶,強行去探索女人的另一部分秘密。而那裡的究竟,是他在夢境中都描繪不清楚的。

「別鬧了,急猴子似的。」錢惠推開六子的手,說,「下午好好練活兒,晚上……」

費了半天勁兒才使自己平靜下來,六子一下子覺得自己成了真正的男子漢:「走,我露點絕活讓你開開眼。」

他沒想到,也絕不會想到,這種明顯的性衝動型勇氣,竟惹出了那麼一場驚心動魄的大禍,差一點兒就要了自己的命。事情過去好久以後,他還在罵女人是禍水。二十幾年以後,六子已經是一名頗為闊綽的餐館老闆了,每當他看到街角賣冰棍的那個名叫錢惠的半老太婆時,總要奇怪:當年,自己怎麼就會讓她給迷住了呢?

但是,六子是絕不會忘記這一天的,一九六五年二月三日。

張春生把留聲機啪地關上,從桌旁站起身來,一碗炸醬麵一動未動地留在桌子上。他走到窗子跟前,又開始一根接一根地抽煙。窗外,什剎海沿岸那一團團的柳綠中,知了刺耳地鳴叫著。

「王八蛋們!」他咬牙切齒地吐出一大串髒字眼,以發泄他對學校以及學校當局背後那些人的仇恨。

是的,他的高考成績並不理想,本來也就沒什麼奢望,也沒指望著上北大、清華,能考上個專科學校也就燒高香了。所以他七個志願填報的都是一所學校,一所培養泥瓦匠的專科學校。結果呢,還是落了榜,而比牛都笨的李國棟竟被錄取了。

他當然不能和李國棟比。人家上幾輩子都是扛大個兒(指在碼頭、車站上用體力搬運重東西)的,自己卻不明不白地攤上了個鬍子出身的東北軍官的父親。東北光復那年,那雜種癱在床上了,才娶了他媽,春生卻是兩年以後出生的。一九五〇年春天癱子死了,媽才和伺候癱子的馬弁正式結了婚。六個月以後出生的妹妹名正言順地是工人階級的後代,春生卻一直是鬍子的逆種。

他忘不了那年春天的事。他因為一點小事和街坊的孩子打了架,過後,媽帶著他去登門道歉。話都說得好聽著呢:

「我們這孩子不懂事,回去就讓我臭揍了一頓。春生,還不快向你二哥認個錯!」

「那有什麼呀?都是孩子,今天惱明天好的。您可千萬不能打孩子,老街坊了,誰跟誰呀?春生,以後還來玩啊!」

話是甜的,心卻是黑的。人還沒走出院門,罵聲就從屋裡追了出來:「你就這麼不長眼,你能打得過人家?他爸爸就是鬍子、土匪!」

漸漸地,學校的同學、街道上的夥伴,都知道了他的土匪血統,開始躲著他。而他,慢慢地也就真的以為自己的血管里奔流著某種野性的血液了。他很少講話,獨來獨往,卻發狠地學習,玩命地打架。人們開始怕他,越怕,他越打。

一次,從德勝門外來了四條漢子,說是仰慕已久,想要領教。

四條漢子像四條狼,從前後左右不斷地猛撲上來,兇狠地踢打著,輪番扇他的耳光。

他沒有還手,只是用流血的眼睛死死盯視著對方的眼,被打倒、踢翻無數次,臉被扇腫了,可是眼睛仍死盯著對方,絲毫沒有退讓。

這雙眼睛把四條狼嚇慌了。

「我算看明白了,今天要是不把這小子廢了,咱們哥兒幾個早晚得遭了他的手!」最後,一條漢子迅速地拔出刀子,照準他的大腿狠狠地扎了一刀。

他還是站著不動,用眼睛死死地咬住對方。血從刀口汩汩地流出來,整條褲腿都是濕淋淋的。

漢子們張皇失措了。「兄弟,你要是真有種,現在就給我一刀,別等到以後給我來陰的。」持刀的漢子把刀扔在地上,絕望地說。他的聲音里已經帶著哭腔了。

春生撿起了刀,眼睛仍死死地盯著對方的眼睛,手卻毫不遲疑地把刀捅進了漢子的小肚子……

三天以後,另一條狼正在人定湖公園與人對弈。他一個人一瘸一拐地走到那條狼的面前,站住。狼一抬頭,又看見了那雙眼睛,嚇得一下子跪在地上,連聲告饒:「大哥,兄弟我做錯了,您是大人不記小人過,抬抬手,放兄弟過去……」

春生沒有放過他,在眾目睽睽之下,給了他臉上一刀。

第三條狼、第四條狼,都沒有被放過。

再以後,「土匪」的聲名傳遍了北城的許多街道和學校。十六歲的時候,他已經是這一地區威名赫赫的「大哥」了。

但是,土匪真正確立自己在北城的地位,還是在今年春節的廠甸廟會上。

廠甸位於和平門外,是南城區的地界兒,也是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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