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談之二 天涯無歸路 第四節

「留哥兒?」當留哥走到門口時,庚娘叫住了他,開口欲問,卻又沒問出口。

「娘,我想出去走走。」

留哥以為母親又要以自己的傷勢未愈為由把自己趕回床上去,庚娘卻說:「早去早回,別耽誤了吃飯。」

「嗯。」留哥答應一聲向外走去,走了數步又回過頭來說,「娘,我只是去地面上透口氣,馬上就回來了。爹知道我去的地方,您不用擔心的。」

「去地面上……透口氣……」庚娘看著兒子去的背影,她知道留哥這麼說是為了讓自己放心,可是不知為什麼她的心揪得更緊了,「去地面上透口氣……」

她反覆念叨著這句話,並且清楚地記起來,這是那個地狼男子曾說過的。那時她剛剛嫁進這個家,去大廳時遇見丈夫的兄長,他就是笑著揮揮手,說了這句話。

「去地面透口氣……」庚娘含著淚扭頭對靜石說,「相公,留哥兒說的和他大伯一個樣……是不是他也……」

「你太多心了,留哥兒可和大哥不同。」靜石安撫著妻子,「這些日子也夠他受的了,他也許只是想找個地方靜一靜。」口中雖然這樣說著,在他眼中留哥的背影卻越來越像以前那個無論在學習、戰鬥、遊戲中總是跑在他前面的哥哥……

「相公,我總覺得我們快要失去留哥兒了。」庚娘啜泣著偎在丈夫懷裡。

靜石雙手抱緊妻子:「不會的,不論如何,留哥兒永遠是我們的兒子……永遠……」

地面上正下著霏霏細雨。

留哥甩甩頭,仰著臉,遊絲般的雨被風吹到他的臉上,空氣和雨帶來了清涼的感覺,漸漸洗去了這些日子來一直壓在他心頭上的鬱悶。

深吸了幾口氣,他信步走向任商居住的山洞走去,這麼久沒來,也不知道會臟成什麼樣,有沒有野獸跑進去搗亂?先打掃一下,再給自己煮一壺清茶吧,這種天氣,喝杯清茶最好了……他盡量想著這些瑣事,免得自己的思緒又回到那些煩惱上去。

跨過小溪,轉過林角,一縷清煙映入了眼帘。

「難道……」留哥的心怦怦跳了幾下,向前疾走,越走越快,不等靠近山洞便大聲叫起來:「外公,外公!您回來了嗎?」

山洞邊的古松下,正在扇火的青袍老者緩緩回過頭來。

「外公,您終於回來了……」留哥張開手撲了上去,當他擁住任商肩膀的一瞬間,忍不住放聲大哭起來,「外公,外公……」

「傻孩子,這是怎麼了?受了什麼委屈嗎?來,告訴外公。」

「外公……」數日來壓抑在心中的委屈、不解、畏懼……全都湧上了上來,留哥像個小孩子一樣拚命的哭著,因為只有眼前這個老人才真正了解他的心情,可以讓他傾訴連父母朋友都不能說的話……

「是這樣啊……」任商一邊用法術為留哥治療著傷口,一邊聽留哥講完了這些日子來的經歷,點著頭說,「發生這樣的事,難怪你會這麼難受。」

「我真沒有想到,我竟然是個無傷的孩子!」留哥用力捶著樹,「我是無傷的孩子……外公,我現在簡直沒臉去見我的族人了,雖然他們什麼都不知道,可是我不敢再去正眼看他們,一想到無傷……想到無傷曾經做過那麼多傷天害理的事!我……我就……」留哥用力咬著嘴唇,「我覺得我自己根本不配和他們站在一起……」

「為什麼這樣想呢?你還是留哥兒啊。你自己最清楚,你並沒有變成另外一個人啊!」

「可我體內流著無傷的血!」

「唉……」任商仰天長嘆了一聲,「留哥兒,我想問你,你一直那麼憎恨無傷是為了什麼?」

「為了……」留哥馬上一五一十地數落著無傷的罪行。

「……就在上個月,他們還殺害了糕兒的父親!」他恨恨地說。

「留哥兒,你說的這些全是你們兩族結仇之後發生的事,你知道你們兩族之間是怎麼結下怨仇的嗎?」

「怎麼結仇的?」留哥搖搖頭。從他有記憶起,無傷就是邪惡、殘忍、無恥……一切這樣字眼的代名詞了,和這樣卑鄙的種族戰鬥是每個地狼心目中理所當然的事,有誰還會去問「為什麼」?

「只是因為恨而恨,因為廝殺而廝殺,已經不需要任何理由了嗎?」任商神色沉痛地說,「你們兩族彼此的憎恨已經成了習慣,成了傳統,成了生活的一部分……」

留哥看著他,不明白他的意思。

「留哥兒。你是因為這樣才把自己有無傷的血統當作一種恥辱嗎?」

「當然是一種恥辱!那樣的種族,那樣的血統……」留哥皺著眉頭,露出難以忍受的神色來。

任商臉上哀傷的神情更明顯了:「如果無傷是一個善良的、值得尊敬的種族,你還會這樣想嗎?」

「當然不……可是無傷怎麼可能是那樣的種族?」留哥為外公這種天真的設想感到好笑。

「無傷就是那樣一個種族。」

留哥的下巴差點兒掉下來。

「地狼也是,無傷也是,兩者都是善良、和平、堅強而有禮,值得任何人尊重的種族。而留哥兒你是他們的血脈相融生下的孩子。你大可不必為自己的血統而自卑,因為你擁有的,是可以在任何種族面前抬頭挺胸的血液。」

頓了頓,任商繼續說:「你不是不一直以為如果兩方相互仇恨,就必然有一方是對的,而另一方是錯的?」

留哥點點頭。

「誰都沒有錯,留哥兒,你們誰都沒有錯。你們和無傷相互憎恨,可那不是你們的錯……」

「那是誰的錯?」

「我也不知道……」任商看著遠方,「不止無傷和地浪,人類、神民和別的妖怪中也有這樣的事發生,兩個不同的種族、國家、民族、家族,他們都是善良、理智而值得尊重的,卻偏偏相互仇恨,以血染血,以仇增仇,以殺惹殺……善良的人在殺著同樣善良的人,誰也沒有錯,誰也說不出為什麼,誰也無法阻止……為什麼,為什麼?!」他仰面向天,沙啞的聲音越來越大,彷彿想向蒼天問個究竟。

一陣悶雷從雲層中滾過,雨勢驟然增大,好象蒼天也無法回答這個問題一樣。

「為什麼……」留哥喃喃地念著這三個字,以前他心中也曾生出過類似的念頭,可從來沒有這樣清晰過。自己地狼一族當然沒有錯,如果無傷也沒有錯的話,錯的是誰?又錯在哪裡?是誰在撥弄這一切?

「不!」留哥忽然大叫一聲,用力搖頭,「外公,我不能再想下去了!我怕我再想下去會變成大伯……我生父那樣,會變成地狼族的罪人!」

留哥急促的呼吸著:「我只要好好地過一名地狼的生活,我只要像別的地狼一樣就行了!我不想再有這些與眾不同的想法了!外公,您說對不對?」他的聲音越來越小,終於變成了哀求認可的語調,可憐兮兮地望著任商。

「留哥兒……」任商閉上了雙眼,長吁口氣,「對,你說得對,你只要像一名地狼那樣生活就行了,你千萬不要變成我,變成你爹那個樣子,你千萬別有們那些叛經背道的想法,千萬不要……」

外公把自己和大伯,不,和我生父若石擺在一起說,難道他也是……留哥一直以來都覺得任商有很多心事,此刻這種感覺更明顯了,雖然他自己已經有無盡的煩惱,可還是忍不住關心起對方來。

「留哥兒……」

「是,外公。」

「回去吧,你今天出來得太久了,你爹娘會擔心的。」

留哥看看天色還早。

「現在他們心中的苦比你更甚,別讓他們為你牽掛了,快回他們身邊去,要好好聽他們的話,不要讓他們為你心焦,知道嗎?」

「嗯。」留哥懂事地點頭,又道:「外公,我明天再來見您。」

「明天?」任商心頭一顫,「不……」看著留哥依戀的眼神,任商到了最邊的話又咽了回去。「好,明天。」

留哥投入地下之後,任商以手撫胸,向天禱告:「老天爺,我發誓這是最後一次,明天,我明天再見這個孩子一面就走,永遠不回來!老天,就讓所有的不幸的事沖著我這個老頭子來吧,千萬不要再傷害留哥了……」

留哥走在地下,故意避著族人,躲躲閃閃地往家裡走。

「留哥兒。」

「先生。」留哥扭頭,看見素辛站在他身後。

「你又去地面了?」素辛和他並肩向前走。

「嗯。」留哥默默地點頭。

「這個世界上還有很多你不知道的危險,就像你救了人家卻被人家反咬一口一樣……」說到這裡他頓了頓又說,「所以萬事要小心。」

「是的,先生。」留哥恭敬地回答。

「留哥兒,我不是要干涉你的自由,只是如果那位天狐不再來指點你的話,地面那種地方還是不要久待,在那種陌生的地方,有很多事是防不勝防的。」他邊說邊看著留哥,擔心自己的關心會被他誤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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