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1949年——陸小山 穆勉之 吳秀秀 鍾媛媛

「幾大的雪噢!」綽號孫猴子的孫厚志,端著酒杯,眼睛瞄著窗戶外頭的雪,大為感慨。

「么樣,老五兄弟,您家像是肚子里長了字墨?」

穆勉之也朝窗外瞄了一眼。

棉花朵子樣大的雪團,前赴後繼地朝窗玻璃上撲,撞得粉碎之後,灑在窗台上,已經積了近一尺高了。窗戶玻璃中間,或許是戶內暖和,撲上來的雪花停不住,化了,後撲上來的雪花也停不住,又化了。這樣,就在窗戶玻璃中間留了一個規矩的圓。

穆勉之和孫猴子,就從這個圓欣賞戶外的大雪。

「戲文裡頭總是唱,么事賞雪飲酒。那意思是瞄著雪就能咽酒。這大的雪,老子也看了半天了,看倒是看得蠻舒服,還是覺得這火鍋跟這豬耳朵咽酒才是真的。」

孫猴子用筷子在滾燙的火鍋里,撈出一塊帶骨頭的羊肉,吹了幾吹,啃了幾啃,看看上面的肉啃乾淨了,就把骨頭朝碟子里一丟,吱地一聲,很愜意地把杯子里的酒喝盡了,暢快地哈了一口氣。

「老五兄弟,您家真是福人哪!一生好吃,也能吃,好福氣呀!」

穆勉之注視著他結拜兄弟的吃相,一臉的羨慕。

這幾天,跟陸小山鬥法,穆勉之有些上火,兩邊的牙齦都腫了,一舌頭的泡子。平日里頂喜歡吃的羊肉火鍋,現在一沾就滿嘴生疼。

「大哥,陸小山的那兩個人么樣處理?」孫猴子用袖子揩了揩被辣燙出來的清鼻涕,問穆勉之。

「六指誒,拿條袱子給你五叔。」在生活細節上,穆勉之的習慣比他的結拜兄弟要好。這也得益於他讀了幾年私塾。

漢口話里,毛巾、手絹都被稱作「袱子」。

穆勉之沒有正面回答孫猴子的問題,眼睛盯著火鍋,沒有作聲。

熱辣辣的湯料咕嘟咕嘟翻騰著。偶爾間,火鍋膛子里的板炭啪地一聲,炭粒朝上跳將出來,在爐膛口炸出一蓬橙紅的火星。

電話鈴響了。

見穆勉之陷入沉思的樣子,孫猴子朝六指呶呶嘴,意思是叫六指接電話。

「噢,噢,您家是警察局的陸督察官?哦,您家找穆老闆?」六指朝穆勉之這邊瞄了一眼,見穆勉之搖手,「他您家病了,誒,病得蠻狠,還睡在床上……我叫我五叔接電話,好不好?」六指朝孫猴子招了招手,示意他接電話。

孫猴子朝穆勉之瞄一眼,穆勉之點點頭。

「噢,哦,陸督察官哪,您家有么吩咐?哦,哦,哦,伢們年輕不懂事,瞎鬧!是的,您家把他關下子,也是幫我們管教唦您家!關得太久了?從去年關到了今年?哪裡話咧您家!您家說的是陽曆咧,那是跨了年。照陰曆算,還在年裡頭——不就是個把兩個月!哎呀,這是您家客氣,不就是去年尾到今年頭的事么!我們巴不得您家還多關他們一些時!不把點虧他們吃,他們不曉得鍋是鐵做的!給您家添麻煩了!勞慰您家們了!是的,是的,是我們管教不嚴您家!唉,只是咧,我家大哥咧,疼伢們,不像我孫猴子心腸硬。為這事噢,我大哥他您家又氣又急,都病得癱了鋪了哇您家!么辦咧,這伢冇得爹姆媽,我跟我家大哥咧就未免嬌慣了他一些!您家想下子唦,我們洪門山寨就是再窮,也不至於冇得飯吃,要他去做犯法的事唦!哦,哦,您家屋裡也出事了?哎呀,這就巧得很了咧!您家該不會像這樣想:是洪門山寨的人報復。誒,您家千萬莫像這樣想哦!黃泥巴掉到褲襠里——不是屎也是屎,那我們就是活天的冤枉咧,我們還哪來的活路咧您家!是的,我們肯定幫您家找,這還要您家開口說?好,是的,是的,他一滾回來,我們一定要好好點教訓他狗日的一頓!」

孫猴子接完電話,又回到桌子旁坐下:「煙筒馬上就要被放回來了。您家都聽到了?陸小山要我們幫他找人,就是那兩個人。」

策劃在金圓券貶值期間倒買倒賣,在金銀黑市交易欺行霸市,趁亂髮一筆財,穆勉之跟孫猴子說過,孫猴子表示不反對,也不參與。

自從他兒子孫孝忠跟美枝子自行成家之後,老婆杜月萱就嚴禁孫猴子再參與山寨的事務:「你也不看如今是個么世道?也難怪,你肚子里冇得字墨,看不懂報紙。我是每天都看報紙的!這報紙高頭,天天說剿匪,說又消滅了共產黨幾多人馬,嘿嘿,這剿匪消滅的事,都做了幾十年了,么樣共產黨就這多,弄得越剿越多越消滅越狠?看下子政府興的這錢唦,冇得幾個月,就變得比草紙都不如!我這樣一說,你該明白了點冇?這政府不行了!我是個婦道人家,老書洋書都讀了幾本,別的不曉得,只曉得,要是政府只顧著刮老百姓的油,這政府就完了!這就像家務人家,一家之主、一層層的父母官,不出力動腦筋帶著全家人發財,倒把眼睛盯著家裡人的荷包,這個家還能維持幾久?你們洪門山寨原先還做點生意,強拿惡要也好,欺行霸市也好,總算還是在做生意。這好,搞起鬨抬金銀,綁架人口來了!這落得到好?我跟了你,冇得法,可兒子這年把冇跟煙筒他們一起,他想過太平日子。朝兒子看,你也要收手了,再莫跟著穆勉之做傷天害人的事情了!」

孫猴子覺得老婆的話有道理。再說,他也老了,冇得么精神,也冇得心思折騰了。今天,穆勉之把他請來商量事情,他是洪門老五,不能不來。可他實在沒有心思去思考什麼。洪門山寨的利益他是要維護的,穆勉之是幾十年的結拜弟兄,情誼也是要維護的,殺人放火的事,他孫猴子真的沒有心情做了。

「老五哇,你的心思我曉得,做哥的也不難為你。這事咧,你就只當不曉得的,讓哥哥我來做!不過咧,做哥的有句話要跟你說明白。陸小山這雜種,自從日本人投降到如今,得了老子們幾多好處!光房子,就不止一棟!當初,我們在他身上投資,總是想賺回點么事唦!可這婊子養的不光冇把一點好處我們,反倒處處跟老子們作對,恨不得斬盡殺絕!這回,我也把點辣湯辣水給他嘗一嘗!他哪裡疼,老子就再往哪裡灑點鹽!」

穆勉之端起酒杯,一口把杯中的酒喝了,在火鍋里撈了一塊沒有骨頭的羊肉,剛一放進嘴裡,就滿嘴生疼。他趕緊把羊肉吐出來,一邊哈著氣,一邊吩咐:「六指誒,這些時,你要帶著山寨的弟兄們,不要到處瞎跑。這裡要有人值班,日夜都要有人值班,把傢伙都帶著。也莫明晃晃地掛著,都別在腰裡!冇得事,夜晚莫單獨出門。」

穆勉之和孫猴子坐的這張桌子旁邊,還擺了一桌,同樣的火鍋同樣的菜,六指帶著幾個弟兄,一邊聽著寨主同山寨老五談話,一邊火鍋就冷盤,大快朵頤。一時間,吃得熱汗淋漓,杯盤狼藉。聽寨主吩咐正事,就都放下杯筷,凝神地聽。

洪門山寨的人都曉得,寨主平日里待弟兄們寬厚,但如果哪個不聽吩咐,那是絕對沒有好下場的。

「老五哇,您家屋裡,也要注意下子咧!要不要派兩個小弟兄去值夜?」

「不要,不要!我那裡離這裡還遠,再說,陸小山那雜種還冇盯到老子!誒,大哥,酒也夠了,天色也不早了,要是冇得別的事,我就先回去了——誒嘿,煙筒回來了。」聽著穆勉之殺氣騰騰在安排山寨事務,孫猴子好像有些置身事外的感覺。老啦,山寨也用不著我了!尤其是這打打殺殺流血見紅的事,真的是用不著我孫猴子啦!他晃晃悠悠地站起來,朝外走,看到毛煙筒回來了。

「五叔噢,您家就走的?么樣哦,見不得您家的侄兒子?見到了就走?」毛煙筒跟孫猴子開玩笑。

「你像是冇受到么罪咧,還這樣子快活!剛才,跟你大伯還在為你的事著急咧!快進去,快進去,火鍋里的羊肉只怕爛得正好。」孫猴子罵罵咧咧的,趔趔趄趄地去了。

「回了?哼,陸小山動作蠻快咧!就你一個人回來了?還有兩個咧?不曉得?哦,不是我們山寨的弟兄?是臨時參加進來的?是哪個巷子里的混混哪?嗯,你們幾個,吃好了冇?吃好了?我看也差不多了。」穆勉之朝旁邊的桌子上掃了一眼。桌子上,每個人跟前,骨頭堆了好高。看來,火鍋里的羊肉續了不止一道。三個酒瓶也空了。

這次被警察局以私自倒賣貨幣、擾亂金融秩序抓進去的,共三個人。聽說那兩個不是洪門山寨的弟兄,穆勉之心裡寬鬆了許多。

青幫一條線,洪門一大片。說的是青幫講究輩分師承,洪門無論老少先後,皆以兄弟相稱。張臘狗這個青幫香堂的堂主,和穆勉之這洪門山寨寨主最大的不同點,就是穆勉之特別顧及手下弟兄,只要有一個弟兄遭了難,他都全力相救。

「爹,您家有么吩咐?」六指站起來。他的臉色還很正常。六指不抽煙,酒食上也很節制。

「這樣,叫這幾個弟兄到偏房去喝茶,先歇一下,你跟煙筒留下來,我跟你們單另說點事。噢,煙筒噢,還冇吃?就在我桌子高頭吃,趁熱的吃,趁熱的吃!你雜種辛苦了,受了罪冇?」

穆勉之親切地看著毛煙筒狼吞虎咽:「慢一點,慌么事唦!多得很!」

看看六指過這邊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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