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1948年——陸小山 吳秋桂 穆勉之

五月中旬,暴雨連連。

初夏的暑氣,倒是被暴雨夾帶的涼意給兌淡了,可暴雨似沒有停的意思,水汽隨著暴雨和地上的漬水,蔓延開來,把漢口整個兒籠罩在潮氣中。

唐詩有雲,清明時節雨紛紛,路上行人慾斷魂。漢口市井百姓沒有文人那般的雅緻,眼下,倒是可以剝出點古人的詩意來:黃梅時節雨傾盆,市井窮人慾斷魂……

「老頭子誒,睡著了?你聽叻,這雨下的,硬是像要把這棚子砸穿哪!」

王玉霞仰躺著,瞪著黢黑的空間,聽暴雨敲打棚屋頂子,用肘子戳了戳身邊的王利發。

夜,黢黑的夜。

黢黑的夜裡,除了嘩嘩的雨聲,什麼聲音也沒有。

「哪裡睡得著喲,要不是怕把你吵醒了,我早就想跟你說說話,我看這天,怕是要發大水喲!」王利發也車過身,仰躺著,瞪著黢黑的棚屋頂子,在臉上抹了一把,「棚子漏了。」

「唉,前些日子,這腰就酸脹酸脹的,就曉得要下雨,冇想到會是這大的雨!這背時的腰噢,疼得……」王玉霞車過身子,企圖用一隻手去揉那疼得難受的腰,可肩周的關節,像是上了鎖,硬是彎不過去,稍一用力,就扯得生疼。「唉,老頭子誒,不中神了哇,這渾身上下的骨節,都生了銹哇。誒,你跟我說實話,住到這破棚子里來,你怨不怨我?」

「小山的姆媽,你這是說的個么話!我一個隨么用都冇得的剃頭匠,連婊子都瞧不起的人,要不是你,我哪裡像個男將唦!我本來就是住棚屋的么,怪你做么事!」

王利發知道,王玉霞又在想兒子陸小山了。

陸小山是什麼時候被抓起來的,王玉霞和王利發夫婦並不知道。直到那一天,王玉霞老兩口住的小洋樓,湧進來一夥槍兵,為首那個當官的,口氣倒是還客氣:「你們是陸小山的父母吧?有人告了,這房子,是陸小山索賄得來的,屬不正當財產。現在,這房子要封了等待處理,請您二老搬出去!」當官的一發話,底下當兵的可就不客氣了,三下五去二,過日子的東西丟了一街。雖然住著小洋樓,畢竟是住棚屋的出身,值錢的東西不多,就是有點細軟,也是陸小山平時塞的,王玉霞都習慣別在腰裡。王玉霞夫婦被眼前發生的一切弄懵了,木頭木腦地被趕到大街上,直到那一伙人把門封了,揚長而去,還沒有醒過神來。

人不能太有錢哪,尤其不能太有權——我王利發活了幾十歲,別的冇看清白,這幾年,倒是讓我看清白了。小山那雜種,板眼是有板眼,人是一個,嘴是一張,手腕也活泛,可就是太貪了哇!他關進去了,倒是小事,害得他的姆媽一天到黑眼睛就冇干過!

「這鬼天,哪裡是在下雨唦,簡直就是在潑水。」王利發說的,不是他心裡想的。

「來,車一下,我給你揉揉……」王利發一觸到王玉霞的腰,就發現她在顫慄,「唉,算了,莫想了,不會有么事的,小山做的官不小,也不是隨便一弄就能弄跨的。說不到,興許明天,他就回來了咧。」

本來只是在暗中抽泣的王玉霞,被丈夫一勸,倒把哭聲給勸出來了。

這哭聲在王利發聽來,還是像在抽泣——外頭的雨聲太大了。

「誒,小山的姆媽,那個年輕伢咧——總是跟著小山的那個年輕伢咧?」

王利發好像突然想起來了一樣,他記起了黃後湖。

「不曉得……長得幾像小山哦。」

聽到這個題目,王玉霞停止了哭泣。她的思緒,悠悠的,在豪雨之夜漂浮起來,浮出逝去的歲月:二十多年前,黃素珍生下了小山的伢,張臘狗正自狐疑不定,放在家裡的小伢被人偷到我王玉霞屋裡來了。那是長得幾好的個小伢喲!

王玉霞太想當初丟失的那個孩子了,王玉霞她太想有個孫子了。想到極處,渾身的疼痛都消失了。她下意識地推了推王利發揉她腰的手。

「么樣噢,不疼了?」王利發縮回了手。

要不是王玉霞哼腰疼,王利發一點揉捏她的慾望都沒有:一堆泡肉。一堆肥泡子。唉,當初,她身上的肉,真是嫩滴了!哎呀,王利發哦王利發,你不也早就退火了么!如今,就是讓個貴妃娘娘一絲不掛貼在你身上,你也未必能做個么事!

瞎想了一通,王利發居然就有了尿意。他翻身坐起,伸腳探鞋。鞋沒有探到,倒探到了一腳的水!

「誒,我說小山的姆媽,邪完了咧,屋裡都淹了哇,鞋子都漂起走了!」

雨還在下。不過,比起昨天夜裡,這雨,已經顯得溫柔多了。

花白的頭髮蓬亂著,眼泡腫得像桃子,黃素珍雖然在照顧滷菜攤子,眼睛卻不住地朝四下望,從泡腫的眼皮子里射出來的眼光,無神而又無望。間或有人試圖攏來買點滷菜,一看她的樣子,愣一愣,搖搖頭,轉身走了。

自從兒子被警備司令部捉進去,一向愛乾淨清爽的黃素珍,就變成了這個樣子。

每天清早,她還是到屠戶那裡去買回一些豬零碎、牛下水;買回後,也還是細細地洗;洗凈之後,也還是精心地滷製;鹵好之後,也還是按時開門,把一屋子的滷菜香,填滿這一條僻靜的小街。可就是精神沒有了,心裡倒是還蠻明白,就是打不起精神來,有好多次,她都打算把這滷菜鋪關了,不做算了。可不做這,又做么事呢?有點事情做,手不閑著,光陰還好過些。再說,每天一開門,可以看著街上,要是兒子回來了,不是可以先看到么!噢,這眼睛也像是不中神了,看東西像是長了毛刺,糊糊的。

黃後湖從街上過來,又出了巷子,黃素珍只看到個縹緲的糊影子從巷子里出來。可黃後湖卻看清了母親的模樣:哦,不就是幾個月么,姆媽就老成這樣子了,真的像個婆婆了!

「姆媽——!」還沒有喊出口,黃後湖的鼻子就一陣發酸,高高大大的個小夥子,竟然哽咽了。

「噢,噢,是我的兒哪——後湖哦,我的兒哪——!」

黃素珍忘記了自己和兒子隔著滷菜攤子,忘情地朝兒子靠過去。黃後湖衝過攤子,扶住差一點倒在滷菜攤上的母親。

「兒噢,兒哦,讓你姆媽惦記死了噢!要是晚些時還不回來,你姆媽我就不得活了的呀!」黃素珍伏在兒子肩上,抽搭著,鼻涕眼淚糊了兒子一肩膀。

「姆媽,我不是好好的,不是好好的回來了么?他們說了,這審查審查,也是為我好。我冇做么拐事。前年從重慶潛伏回漢口,快三年了,冇得功勞也有苦勞,要我安心工作,還是在文化運動委員會裡頭做事,您家放心!」

黃後湖說的是實情。黃後湖被抓進去,完全是因為陸小山的牽連。把黃後湖抓進去之後,審查了幾天,沒有發現黃後湖有任何劣跡,當局打算放出來算了。可放得太快,不說明當局抓錯了嗎?於是,就把他多關了幾個月。好在這幾個月里,一日三餐,也沒有吃什麼虧。

「姆媽,您家曉不曉得,陸教官出來冇?」

自己一被抓,黃後湖就明白,是陸小山出了事。

「不曉得。反正,這些時都冇看到他。兒哪,身上都濕了,快進去換件衣服。」兒子一回來,別的事,即使天馬上要塌下來,對黃素珍來說,都不重要了。

「那就是還冇出來。我也是一點消息都冇聽到。照這樣看哪,陸教官很可能已經不在漢口了。唉,那兩個老人,不曉得么樣了?」黃後湖轉過身,朝巷子裡頭望過去,似乎要透過厚重的雨簾,看明白些什麼。

「兒哪,你回來了就好,莫管那多閑事了,進屋換衣服!讓我跟你弄碗熱湯,驅下子寒氣!你莫說,都五月了,這雨下久了,寒氣還是蠻重的咧。照我說哇,你那個么事文化運動么事會的班,不上也就算了。就在屋裡,跟你姆媽做點小生意,弄個合心的媳婦,等天下太平了,再出去做事也不遲。兒哪,像這樣子,你姆媽我么樣放心哪!」不好明說叫兒子別去管王玉霞夫婦,黃素珍想把兒子的注意力分開。

「您家說的也是呀,姆媽!不過咧,眼下東西賣得這貴,錢又不值錢,您家這生意是不是能做得下去,也難得說哇!唉,不曉得政府是么樣在歪掰,弄得錢都不像錢了。」果然,黃後湖接過了母親的話題,還很感慨。

「是的唦,是的唦!我每天早晨去進貨,都是滿車子去,滿車子回!么樣滿車子去咧,裝錢唦!拉一滿車子錢去,拖幾十斤貨回來!唉,這生意,多半是做不下去了的。昨天,我就聽屠宰行的人說,他們都快維持不下去了。他們不殺豬宰牛,我哪裡來的滷菜賣咧?」瞥一眼自己的滷菜攤子,黃素珍露出惋惜留戀的神色。

「嗯,嗯,那麼大本錢的屠宰行,都撐不住了,平頭百姓,該么樣活喲!不行,姆媽,湯等下子回來再喝——我要出去一下子。」黃後湖惦記著陸小山的老娘:這樣的天氣,年紀來了的人,經不起磕碰。唉,人哪,要知恩報恩,不能冇得良心哪!

黃素珍還來不及阻止,黃後湖就鑽進了雨霧中。

像是有鬼樣的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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