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1946年——陸小山 劉漢柏 穆勉之

盲人張先生,坐在茶館的一角,咿咿呀呀地調了調弦,凄苦婉轉的樂音就在這逼窄的空間迴旋開來。或許是曲子悲涼的味道太濃,逼窄的茶館容納不住了,悲涼從門縫裡板壁縫裡溢了出來,隨著冬日刺骨的風,在街筒子里遊盪。

「煙筒哥,算了吧,我們走吧,就是兩個老傢伙,冇看到陸小山」六指朝牆角的張先生瞄了一眼。我的個姆媽噢,這瞎子鬼胡琴,么樣弄出這慘的聲氣來了的咧?

「誒,我說客官咧,么樣在說話哪?我們開茶館的,儘管是小生意,服侍人是服侍人,求的是和氣生財平安度日,不是生得下賤不過,開個茶館叫別個來罵我們的唦!」張太太從廚房出來,手裡拎把茶壺,站在廚房門口,沉著臉,話說得凜然。聽見六指說「就是兩個老傢伙」,張太太以為是在罵自己。

「嘿!這才是見了鬼啵!我們又冇做么事,您家為么事發這大的脾氣呀?」六指煩了,很有些莫名其妙。

昨天一早,穆勉之突然要六指把毛煙筒喊來,吩咐他們還到這裡來守看一陣:「就是原先山口太郎那個日本人住的洋樓,你們不是看到那個叫麻占奎的人把山口太郎攆走了嗎?如今是哪個住咧?住的人是不是跟陸小山有關係咧?你們去搞清楚,為么事?總是有用唦!」

結果,守了兩天,沒有看到陸小山,倒是認出了王玉霞和王利發夫婦就是帶著美枝子的那兩個老人。剛才,六指說「兩個老傢伙」,指的就是王玉霞夫婦。

「咦!你個老婆子,發的個么脾氣呀?我們到你這裡來喝茶,是照顧你的生意唦!這個鬼瞎子,拉出來的聲氣,聽得煩死個人,臘時臘月的,這聲氣像是要死人的樣子!」毛煙筒也煩了。本來天就冷,聽了這「聲氣」就更冷,越冷就越是想喝熱茶,熱茶喝多了,就越要屙尿,這小的個茶館,又冇得屙尿的位置。

漢口人統稱聲音、音樂為「聲氣」。張先生拉的是《病中吟》,曲子凄苦是自然的。

「嘿,你這位小哥,聽得出要死人的聲氣?哎呀,你還是個知音咧……」張先生倒沒有生氣,停了一下,又繼續拉他的。

「么事知音哪?還知了咧!誒,六指兄弟,誒,來了喂,你看下子,是不是陸小山?」說陸小山名字的時候,毛煙筒朝周圍瞄了瞄。他記起穆勉之的囑咐,不要讓別人曉得是在跟蹤陸小山。

六指朝窗戶外頭看,窗戶上有霧氣,只見兩個人過來了,正要朝對面洋樓走,一個穿著長大衣,一個挑著副擔子。六指來不及要抹布,用袖子揩了揩窗玻璃。

「嗯,嗯,是的,是的,哪天,義父帶我去見了的,就是他,不錯的,不錯的!」

「冇看錯唦?那天,我們為孝忠兄弟的那個姑娘伢,碰到的兩個老傢伙,真的是陸小山的爹姆媽咧。」

「么樣會看錯咧……怪不得那個老婆子那狠的咧,蔸子是蠻硬。我們走!」六指很自信。

「走,快點走!這鬼茶館,連個屙尿的位置都冇得,屙一回尿就要往外頭跑一回,外頭又冷,加上這瞎子咯胡琴咯出的這聲氣,越是想屙尿……」

漢口話里,「拉胡琴」叫「咯胡琴」。這「咯」讀音如北方話里的「割」。初學胡琴的,拉出的聲音如殺雞——用鈍刀咯吱咯吱地割雞脖子,聽的人很是難受。故這「咯胡琴」的「咯」,估計就是取胡琴「咯吱咯吱」的聲音,倒也很形象。

毛煙筒口裡咕噥,拉一拉六指的衣襟。他又想屙尿了。

「誒,婆婆噢,這兩個小雜種,原先來了一回,這寒冬臘月的,又來了幾天,口裡說么陸小山,是不是陸疤子的兒子呵?你記不記得,秀秀說過,陸疤子的兒子就叫陸小山唦!」

張先生停了弓,《病中吟》的餘韻還在屋裡繚繞了一陣子。

「是的,他們說的就是陸疤子的兒子。先生咯,您家不曉得啵,陸疤子的個堂客,就住在對面的洋樓裡頭哇——就是先前日本人住的那棟樓。」

「噢,是么?你不是說過,陸疤子的堂客,後來改了嫁唦,嫁給了當初跟我們住在一起的剃頭的王利發唦。」

「是的唦,那個剃頭的,就是跟陸疤子的堂客住在對面的洋樓裡頭。」張太太看見,挑擔子的人出來了,陸小山沒有出來。

嗯,估計,陸疤子的兒子發了,官做得不小,哼,又是跟穆勉之作了么對頭事。這事不曉得跟秀秀有冇得關係?要是碰到秀秀,要跟她說說才好……只怕還是住在劉園……

「婆婆噢,您家在想么事噢?」聽好一陣沒有動靜,張先生問。

幾十年了,一個沒有眼睛的人和一個心眼特靈光的人生活在一起,什麼都默契了。當年,年輕漂亮的張太太粉墨生涯舞台人生,張先生熱血軍人英俊瀟洒。可張先生的上司馮國璋看中了張花旦,當副官的張先生不想張花旦遭上司玩弄說了直話,於是,熱血軍人張先生得罪了上司,遭了暗算。為報答張先生的救命之恩,漂亮的張花旦放棄了舞台,帶著永遠失去了光明的張先生逃離了京城,輾轉流落到漢口,在鐵路沿棚戶區搭起個棚屋隱姓埋名住下來。因這戶人家的男的是個瞎子,不會別的營生,就是「咯胡琴」算命,漢口人稱他張先生。「先生」這一稱謂,武漢方言中用得很廣:看病的醫生、教書的、算命的瞎子,都可稱為「先生」。男的是張先生,女的當然就是張太太了。張先生既然是先生,且總是主動「咯胡琴」唱小曲為鄰居們添樂助興,張太太又文靜漂亮且肯幫扶鄰里,他們就成了棚戶區苦力麇集之地的亮點。在棚戶區那些年,張太太一家跟鄰居相處融洽,尤其和吳秀秀很更是投緣。後來,吳秀秀進了劉園跟了劉宗祥,有錢之後的吳秀秀不忘張太太一家,給了張家很多照顧。

「冇想么事……想到秀秀了……唉,你坐了一天了,腰酸了啵?」在漢口生活了幾十年,張太太兩口子的口音都漢口化了。

穆勉之從房間里出來,把手伸到嘴巴邊上,哈了兩口氣,又縮進了袖筒子。

「嘿,這天哪,說冷就冷了咧。」

窗外巷子對面,是法國租界。一棵高大的法國梧桐,矗立在一幢洋樓的院子里。此時,法國梧桐已然被北風搖盡葉片,粗壯的主幹上伸出的枝椏,一律朝上伸展,很傲氣的樣子。

「這梧桐樹,也是法國的有味些!我記得,我們武昌豹獬鄉下的梧桐,樹榦是青綠色的,枝椏咧,縮著長,就像膽子蠻小樣的,靦手靦腳的伸展不開。」

穆勉之口裡咕噥著,手就從袖筒子里伸出來,接著,腰一挺,扎了個馬步,沖了幾個直拳,想做個鷂子翻身的動作,腰剛一扭,覺得力道上不來,就噓了一口氣,收了勢子。

「唉,還莫說,這人哪,還真老了噢!」

「爹,您家哪裡老唦!像您家這大年紀的,這樣的天道,莫說走一趟拳腳,只怕焐在被窩裡頭連腦殼都伸不出來咧!」六指推門進來,帶進來一股冷風。

「五叔不在家裡,連五嬸娘也不在屋裡。我跟隔壁的留了個話,請他您家回來後,就到這裡來。」

「嗯?這冷的天,猴子還往外頭跑?一家人都不在?」穆勉之咕噥著,似乎是自言自語。

「那,我們還等不等咧?」毛煙筒在往爐子里加炭。

「多半是到兒子那裡去了。哼,你們兩個做的好事咧,給孫孝忠弄了個朝鮮姑娘,還是個日本人的隨軍妓。算了,不等了。叫廚房裡弄個火鍋,有狗肉啵?那頂好,弄辣些。」穆勉之剛吩咐完,又改口,「六指你還是再跑一趟,還是把你五叔請來。……」

「我早就跟廚房裡說好的。狗子是六指兄弟昨天在巷子口弄的,是匹黃狗子,像是租界那邊喂的。法國佬,不曉得用些么好東西喂狗子,長的不曉得幾肥,只怕有二十好幾斤!我弄了兩瓶瀘州老窖,不曉得夠不夠?」毛煙筒把爐子戳得火星子亂飛。

「個雜種!叫你們不惹事,么樣還是不聽咧?法國租界的狗子也弄來吃?那些外國佬,頂心疼他們那些貓子狗子的!硬是像他們養的兒的!把他們的兒弄來殺得吃了,要是讓他們曉得了,不又是扯皮?」

也是,年輕人么,調皮搗蛋惡作劇的事情,哪個不做一點咧?想當年,跟毛芋頭、孫猴子一起,比這壞得多的事,曉得做了幾多!人哪,趁年輕的時候不玩下子,到我這個年紀,想玩都玩不成了。

穆勉之雖然在罵,心裡卻並不生氣。罵著罵著,嘴角竟露出笑意來。

「哎呀,煙筒噢,你是么樣在弄噢,把爐子弄得真像煙筒咧!」六指正要出門,孫猴子推門進來了,「大哥,有事?這冷的天,不是有事,您家也不得叫他們去喊我。嗯?嗯,嗯!像是狗肉咧!這天道有個狗肉火鍋,把個玉皇大帝老子都不得去做!」

「兄弟,您家的鼻子真是尖!來,圍著坐,趁熱吃!先吃幾塊狗肉,吃得肚子里發熱了,再喝酒!」穆勉之見火鍋上了桌,要找的人又來了,高興地招呼。

「嗯,嗯!這狗肉熬得好,味都進去了!這桂皮八角蠻正宗么!嗯?還有草果枸杞?是這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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