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1945年——陸小山 劉宗祥 張臘狗

漢口黃陂街的這家小茶館,背靠四官殿,在這條昔日熱鬧的街上,很不起眼。

漢口的黃陂街,曾經是漢口最有特色是街道之一。這條街上,既有繁華的熱鬧地段,也有鬧中取靜的去處。熱鬧處,商鋪一家挨著一家;清靜處,小洋樓一棟挨著一棟,主人儘是些有錢的華商和那厭倦了宦海生涯的落魄官吏。日本人佔領漢口的這幾年,這條街上的商鋪多被日本商人「借用」,而這些小洋樓也就被有錢有槍的日本人「徵用」了。

擠在鱗次櫛比的樓房中,這棟二層小樓顯得破舊而猥瑣。

這家茶館的主人是老兩口。男的是個瞎子,看上去接近古稀了;女的或許是生得白嫩,眉目間尚可看出年輕時面目姣好的痕迹,舉手投足也很是幹練,看上去像是只有五十來歲的年紀。看得出來,這家茶館平日生意清淡,燒水續水招呼客人,一般也就由女主人承擔了。男主人似乎不做什麼,成天也就是操著一把胡琴,斷斷續續地奏些曲子,咿咿呀呀的,倒是這家小茶館的一道風景。

「誒,瞎子噢,你個把媽拉的是些么調調哦?硬是一點都聽不清白咧。拉點戲文唦!」

漢口人喊盲人為「瞎子」,喊的人無惡意,被喊的人也不以為杵。可毛煙筒口裡不乾不淨罵罵咧咧的,跟比自己年長的人說話,就顯得很是粗魯了。

毛煙筒與孫孝忠兩人守在這裡,已經有好幾天了。

就毛煙筒坐不住的性格,成天待在這家毫無生氣的小茶館裡,真是很難受。但這是洪門山寨寨主的命令:監視對面的那棟洋樓。自從義父毛芋頭死了之後,毛煙筒自覺有些失落感。其實,洪門山寨的人對他的態度並沒有什麼改變。尤其是穆勉之,倒是因了山寨老六毛芋頭的死,對毛煙筒反而多了些憐愛之意。雖然不是毛芋頭親生的兒,可毛煙筒身上的那些壞毛病,諸如貪色、貪財、想事愛動歪心思、喜歡惹是生非、處事心狠手辣之類,真像是從他義父毛芋頭那裡傳承下來的。

到底是被母親課讀憋了幾年,孫孝忠就顯得秀氣文靜得多,靜得下來坐得住:「哎呀,煙筒哥,他拉他的,管他咧!噢,要是過細聽哪,這瞎子拉的還是蠻有點味道咧!」

「老闆娘誒,摻點水唦。」聽孫孝忠這樣說,毛煙筒也就罷了。也是,這麼個小小的茶館,這麼老的兩個老人,惹他們,實在是沒有什麼意思。

「噢,好,好,小兄弟,您家還要摻水?」老闆娘麻利地給毛煙筒和孫孝忠續水,「我說小兄弟,我這個瞎子男將噢,別的本事冇得,就是愛拉個胡琴,就這樣,拉了幾十年咧!不是我護著自己男將的話,凡是聽了的,都說拉得好咧!」

這是早年同吳秀秀李大腳王利發這些人一起住在鐵路沿、後來又跟吳秀秀一起搬到四官殿住的張太太夫婦倆。日本人來了之後,這老兩口跟吳秀秀失散了。吳秀秀的一江春茶樓早就歇了業,張太太老兩口倒是開起了這家小茶館,聊以度日。

「這位小兄弟誒,您家要是實在坐得累,就出去轉下子唦。」

飽經世故的張太太,早就看出這兩個年輕人每天到自己的茶館裡來,不是來喝茶的,而是另有目的。他們每天必坐在臨窗的這張桌子前前,眼睛總是盯著對面的洋樓。她想,這是兩個盯梢的。從他們的穿著打扮和對話中,張太太聽出他們是洪門的人。洪門山寨的人,么樣盯上了那個日本人咧?對面洋樓住的是個日本人,這一點,張太太是知道的。

「轉?到哪裡去轉哪?這天道,熱得死人咧,咦!我說老闆娘誒,你是不是蠻嫌我們哪?」毛煙筒是個喜歡惹事的傢伙,聽別人的話,特別愛挑刺。

「哎呀,煙筒哥,跟個老人斗個么嘴唦……誒,你看叻,來了人咧!」孫孝忠朝窗外一指。

好像有六七個人的樣子吧,橫七豎八的樣子,有幾個還別著槍,徑直朝對面的洋樓裡頭走。

「嘿,真的咧!寨主算得准哪,我們這些天也冇白守哇。誒,我說哇,瞎子誒!做點好事呵——你停下子好不好哦!」

毛煙筒興奮地罵。

等山口太郎趿拉著拖鞋下樓的時候,麻占奎和黃後湖已經準備上樓了。

「噢,哦?這是民宅,您家們是?」

不愧是漢口通,山口太郎的漢口話說得很地道。

「民宅?宅倒是民宅,不過,你是哪國的民咧?」

麻占奎手裡玩弄著一根馬鞭,嘲弄地望著眼前這個失勢的日本人。哼,失勢的鳳凰不如雞,老話真是不錯的咧!能這樣嘲諷曾把自己攆得滿山跑的對手,麻占奎心裡像抹了豬油樣的熨貼。

出門辦事,總喜歡拿根馬鞭子,馬鞭子彷彿是麻占奎的道具。前幾年,在鄉下打游擊,跟日本人周旋,東躲西藏的,有匹馬快多了。跟鄉里人鬥狠,手裡捏根馬鞭子,不住地抻一抻拽一拽,顯得威風,心裡也似乎踏實些。日子久了,這捏根馬鞭,抻抻拽拽地,就成了習慣。

「哦……哦……」不知道來的是何方神聖,山口太郎一時有些語塞。

「我們是文化運動委員會的,這棟房子,要用來辦報紙,限你今天就搬出去!把房子騰出來,我們好辦公!」

看山口太郎一副老態龍鐘的樣子,麻占奎也不想再繞什麼彎子了。

「哦,您家們是陸主任的人?」山口太郎似乎輕鬆了許多。

「我們是文化運動委員會的!」麻占奎咬著這塊牌子不鬆口。他知道,黃後湖是陸小山的親信,凡涉及到陸小山,他不能不謹慎。

「今天就搬出去?我怎麼搬得贏咧?我總得要找個地方搬哪!」山口太郎的漢口話的確說得非常地道,根本聽不出他是個日本人。「美惠子,倒茶唦。」

「真是的!搬的地方你還用找么?」麻占奎手裡的馬鞭子,啪地一聲敲在山口太郎的桌子腿上。

「咦?這日本婆娘!」麻占奎手裡的鞭子停住了,眼睛定格在用托盤端茶裊裊裊裊婷婷走近的日本女人身上。

「這是賤內。」山口太郎絲麻縫樣細小的眼睛更眯了。八嘎!原來,這傢伙還好色!

「後湖兄弟呀,麻煩您家帶幾個弟兄,把這房子上下里外,過細地搜一搜。」

麻占奎眼睛珠子從美惠子臉上移開,轉到山口太郎臉上,見山口太郎圓葫蘆樣的臉上,眯縫的小眼眨巴得有些意思,就又朝身邊的黃後湖臉上看,看到黃後湖一臉的鄙夷之色。

「好吧,好吧……」黃後湖朝山口太郎惡狠狠地掃了一眼,轉身去了。

這傢伙把老子支開,不曉得又要玩么花樣!黃後湖心裡有話,但不好說什麼。來這裡之前,陸小山有吩咐,這次行動,由麻占奎負責。

「長官,您家看,這旁邊那棟小洋樓,看到了啵?不曉得您家看不看得中?如果不嫌棄,就請您家委屈收下。這是鑰匙……今日晚上,我要賤內再給您家送點『黃魚』過去、這裡眼睛太多了。」

看準了麻占奎是個貪財貪色之人,山口太郎咬了咬牙,送出了一棟洋樓和自己的女人。不過,話又說回來,這洋樓,本來就不是自己的,眼下的當務之急是趕快安全回國。洋樓能搬回日本去嗎?再說了,這女人,也是從慰安婦里挑出來的,不是什麼結髮夫妻,再說,自己也無能為力無所作為,當禮物送給這傢伙算了。

一想起自己失了男勢,山口太郎就恨起毛芋頭來。前年,就是那個一腦殼瘌痢的傢伙,對了,就是穆勉之幫里的,他獻媚說領我快活快活,就在漢正街的土窯子里玩了一回。可就是玩了那一回,這襠里就出問題了,開始是惡癢,惡癢之下必有惡摳,惡摳之後就是惡爛。要不是那傢伙已經死了,非親手斃了他不可!

麻占奎朝山口太郎臉上瞄了又瞄,瞄到的似乎是真誠。麻占奎不可能知道山口太郎襠里的隱私。再瞄瞄美惠子,這異國女子羞澀地一笑,轉身而去,腰臀把和服動出許多褶子,麻占奎不由呆了。

「吭吭!您家……」山口太郎不得不提醒麻占奎。

「噢,噢,山口先生,也是,也是啊,您家要房子咧也是冇得么用了,您家不是想快點回國么?我給您家弄一張僑民證,今日晚上,就請美惠子女士帶回去給您家。」

其實,這張改變山口太郎特務身份的僑民通行證,就揣在麻占奎口袋裡。

麻占奎話說得很客氣,臉上笑得也很燦爛。

9月18號,是漢口人這八年來最開心的日子。

「走噢,去看日本投降噢!」

漢口的大街小巷,認得不認得的,似乎都在用這句話相互打招呼。

第六戰區的受降儀式定在下午3點。

可一些人剛吃完中午飯,就朝中山公園趕。

「老子們今天也看下子日本人鬼子的蔫相!」

「害得老子們慘哪,這些日本雜種!」

「是的唦,是的唦!這些年,老子們過的,哪裡是人過的日子哦。」

「么樣不準老子們進去咧?」

「聽說是人太多了,要憑票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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