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1945年——劉宗祥 穆勉之 張臘狗

陽曆一月,正是漢口臘月酷寒的日子。

天色灰濛濛的。漢口的天色,就這麼灰濛濛的,已經好幾天了。無雨,亦無雪。風亦不大。如果此時在街上走,這不大的風,像鋒利的小刀子似的,在臉上刮的滋味,很難得消受。

「先生,您家要點么事?」

門帘子一掀,屋子裡一亮敞,吳誠沒有抬頭,聽夥計在問。

這樣不堪的天氣,又是這樣不堪的年月,在漢口街上走的人少之又少,可想而知。

這樣不堪的天氣,又是這樣不堪的年月,漢口商家的生意之蕭條,也是可想而知的。

也難怪,吳誠雖然沒有抬頭,但他聽得出來,夥計的問話里,有明顯的驚喜的成分。

接近年關了,照例要盤帳,盤帳又是個細緻活,吳誠在櫃檯後頭的套間內對帳,店堂外頭看不見他,他卻可以看到店堂里的一切。

「我不要點么事,我要人。」客人的口氣很蹊蹺。

吳誠抬起了頭。

這是一個打扮很神氣的男客,黑色長呢大衣的領口,一圈灰色的呢絨圍脖,儘管一副墨鏡遮住了半邊臉,看不出到底多大年紀,但從他修長挺直的身板看,此人正值壯年。男客身後還站著一位女士,一件淡黃色的裘皮長大衣,顯出來客的華貴,一條乳白色的呢絨圍巾,把頭面包裹得只露出一對黑晶晶的眼睛。

「先生,這裡是祥記商行,您家……」聽口氣,夥計有些不知所措。

「這是祥記商行,我還不曉得?你們經理呢?」

「請問您家是……」年頭不好,夥計都學乖了。

「我是哪個?我是你們經理的朋友唦——吳誠咧?」

天哪!這不是……吳誠呆了!他真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這不是劉漢柏么?這又怎麼可能是劉漢柏呢?

「誒,夥計,我在問你咧,你們的吳誠經理咧?」

「漢柏?漢柏!真的是你么?」吳誠衝進店堂,看來客摘下墨鏡,他激動地抓住了劉漢柏的肩膀,使勁地搖。

「哎呀,我的哥哦,你要把我抖散了哇!你就不曉得認你的親妹妹?」此人果然是劉漢柏。

「大哥!劉璜,來,喊舅伯,誒,喊哪,大舅伯!」吳小月揭開長圍巾,臉龐紅撲撲的。

吳誠這才注意到,妹妹小月身邊還有個孩子,看樣子,有三四歲了。

聽到樓下的動靜,沒等夥計跑上樓通報,吳秀秀兩口子就已經從房間出來了。看到兒子的一剎那,吳秀秀覺得自己的眼睛花了,她揉了揉眼睛,揉出了滿手的淚水。

「哦,漢柏,漢柏……」吳秀秀覺得自己的腿軟得像棉條,就這麼停在樓梯口,想下樓,可就是怎麼也挪不動。

看到兒子,劉宗祥也很激動,他盡量剋制自己,勸慰秀秀,但還是顯得有些語無倫次:「你看你,你看你……」

「劉璜,快,喊爺爺、奶奶……」吳小月把兒子朝樓梯上推。

「爺——爺,奶——奶!」

「噢,噢,我的孫子,我的孫子——我的乖乖,我的心肝寶貝肉哇!」聽到孫子脆脆的喊聲,秀秀似乎終於清醒過來,下了幾步樓梯,把孫子劉璜摟在懷裡。秀秀的聲音,讓人很難聽出是笑還是哭。

「漢柏呀,你們這是從哪裡回來的呀?么樣也不先把個信呢?你看,都差點把你姆媽喜瘋了哦!來,都到樓上來坐!嗨,也是巧哇,本來,這些時,我跟你姆媽一直都在劉園住,就今天有點事才到商行里來。吳誠哪,我們還是回劉園去吧,你的姆媽要是曉得小月他們回來了,也不曉得有幾喜歡咧。」

在晚輩們面前,劉宗祥不是個多話的人。也許是有一把年紀了,也許是戰亂之年,分別得太久,他也少有地流露出舔犢之情。

寒冬臘月的,劉宗祥與吳秀秀一直待在劉園,很少過問商行的生意。一來生意不多,二來吳誠早就是獨當一面的掌柜了,不是很棘手的事,用不著劉宗祥出面。昨天吳誠來報告,山裡馮蝶兒那裡來人了,說山裡弄到了一大批日本軍票和儲備券,想托祥記商行保存,換些山裡急需的物品。劉宗祥感到事關重大,到商行來同吳誠一起籌措。

「吳經理,一個叫穆勉之的人,說要見老闆。」

親人久別重逢,還沒有來得及敘闊,樓下的小夥計就上來報告。

「姆媽,這姓穆的,常往來么?」劉漢柏問吳秀秀。

「有么往來呀!就是這個姓穆的,前年差點把你爹整死!小月,你的爹的命,就是丟在這人的手上!」一提起穆勉之,吳秀秀就來氣。

「么事哦?我爹……他不在了?」二苕的死訊,對於吳小月,不是舊聞。

「哎呀,也怪我,不該說的。不過咧,也好幾年了,只怪你們離得遠。」看吳小月紅撲撲的臉轉眼就煞白的可憐相,吳秀秀很是歉疚。

「照這樣看,他這時候找上門來,也是夜貓子進宅的意思咯嘿,真是巧得很哪!我一到漢口,就碰到夜貓子了!」劉漢柏朝妻子掃了一眼,又朝爹的臉上看了看。

「也未必。今年不比前幾年了!穆勉之投靠的日本人,就像春天的雪,凍不牢靠了。此人前來,估計與山裡那件事有關。」劉宗祥也朝兒子瞄了一眼。「噢,你還來不及曉得,馮蝶兒在山裡,跟日本人作對。日本人弄了一車錢,運到宜昌去支援那裡的部隊。警察局派的押車的,是穆勉之的人。你還不曉得,張臘狗是漢口的警察局長,穆勉之是經濟警察處的,他們兩家有些狗咬狗。」

「噢,我曉得了!爹,我猜到了:那些軍票,是不是存在您家手上?穆勉之的人,是不是被山裡頭的人捉起來冇放?」劉漢柏笑眯眯地望這父親。

「咦!兒子誒!神了咧!你到漢口,屁股還冇落板凳,么樣曉得這清楚咧?」吳秀秀真的很驚訝,以至於少有地在人面前露出了很驚詫的神色。「伢咧,你們也是從山……那裡來的?」

兒子媳婦從哪裡來,剛才劉宗祥已經問過,兒子還沒有回答咧,就被穆勉之來的話題岔過去了。要是兒子也跟山裡的馮蝶兒他們是一起的,東奔西走,槍林彈雨的,該有幾揪心咯!吳秀秀真希望兒子跟山裡那些人沒有瓜葛。

「姆媽,哪裡喲!我們是從上海回來的呀。從法國到上海,從上海到漢口。」劉漢柏注意到家人驚異的神色,跟妻子對望了一眼。

其實,劉漢柏一家三口,是從重慶轉道香港,再從香港搭乘法國郵輪到上海的。劉漢柏的真實身份,沒有幾個人清楚。

「哦,好,好,從法國回來,好,從法國回來就好!」劉宗祥說了一連串的好,笑意在臉上漾了開來,「吳經理呀,看看,是不是請客人上樓呀?」

穆勉之手上捧著的這杯茶,已經換了兩道水了。

不是穆勉之口渴,他根本就沒有喝捧著的這杯茶。

也不是穆勉之口不渴,此刻,他心裡煩躁得像老鼠爪子在抓;也不是穆勉之擔心茶里有什麼名堂。同劉宗祥打了幾十年的交道,他曉得,取人性命的事,劉宗祥是不得乾的。

穆勉之手上這杯茶里的熱水,是眼前這個殷勤的夥計殷勤續上的。

為了平息胸中的煩躁,不讓心思露到臉上來,穆勉之強迫自己體味茶杯舒適的溫暖,玩弄著手上的茶杯。茶杯上的寒江獨釣圖,此刻已經沒有了絲毫寒江獨釣的意蘊。誒?這劉宗祥,么樣把老子涼在這裡?未必,他曉得老子的來意?嗯,未必還在記恨老子前年佔了他的劉公館?不至於呀,劉宗祥和老子一樣,不是個寒江獨釣之人哪。他劉宗祥是個生意人。儘管劉宗祥交遊複雜,肯定參與一些與生意無關的閑事,說不定就參與了山裡共產黨新四軍的事!他本質上還是個生意人,是個講究生意行規不越生意規矩的生意人。不像我穆勉之,也不像把媽的張臘狗,只要能賺錢,小事不要臉,大事不要命,扯謊日白,殺人越貨,么事都做得出來。

穆勉之下意識地動了動棉靴里的腳趾頭。咿,巧板眼哪,腳趾頭冇凍哇,么樣癢起來了咧?穆勉之朝跟前旺旺的板炭火盆瞄了一眼,暗自納悶:是不是把媽日的張臘狗把虧老子吃哦?

穆勉之記得很清楚,那天,他到張臘狗那裡去報告,押運的錢都被山裡新四軍劫走了,洪門的人一個都冇回來。說了半天,那雜種像是聽了哪個街巷裡太婆說了半天家常樣的,不疼不癢地來了一句:「穆處長。你報告的情況,我都曉得了。有么法子咧?這就好比婆娘生伢喊肚子疼,快活的時候,么樣就冇想到今後要肚子疼咧?」

還是張臘狗旁邊的個年輕人說了句解圍的話,讓穆勉之下了台:「穆處長,您家也是個生意人么,您家剛才說的事,說穿了還是一單生意?生意上的事么,您家是老手了唦!」

送穆勉之出來的時候,穆勉之知道了這個年輕人是張臘狗的副手,叫吳明,他就順口問了一句:「吳隊長,您家剛才的話,好像冇說完咧?」

「哈哈,穆處長,您家這是考我咧還是您家真的不明白?漢口哪個生意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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