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1944年——黃素珍 劉宗祥 陸小山

仲秋的漢口市郊,田野一片金黃,空氣中瀰漫著一股生命成熟的味道。

已經收割了的田地,泥土袒露著,一如產後哺乳的母親,疲憊而幸福。那秋後的莊稼,彷彿豐腴的女人,用略帶甜味兒熱烘烘的氣息,向這個多災多難的年月,昭示這片土地上綠色的生命,又一次成熟了。

穿行在鄉間的田畻小路上,劉宗祥有一種回到少年時代的感覺。

艾蒿,挺著筆直的身條,用莖尖上最後一簇綠色,在秋風中招搖;金錢菊,匍匐蔓延,用它有耐心的莖蔓,向坡坎冷僻處送上一蓬蓬色澤金黃形態樸素的芬芳。

要是年月太平,曉得有幾好噢!

劉宗祥朝身後瞄了一眼。吳安緊跟在身後,吳安的妻子槐姑,隔著半條田畻埂子跟著。

劉宗祥深吸一口氣,感到整個身心,都浸泡在秋的氤氳里了。

「劉老闆,累了啵?要不要歇下子?」吳安以為劉宗祥心臟又不舒服。

在鄉下陪著妻子槐姑一起照顧劉宗祥,吳安已經對劉宗祥的病情有些了解了。如果劉宗祥長時間覺得胸悶氣短,就不斷地做深呼吸。剛才劉宗祥已經做了好幾次深呼吸了。

可眼下吳安的經驗錯了。

「累?不累。再說,也快上大路了。」劉宗祥雙臂張開,平伸,像是要擁抱整個秋天,又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憋了一會兒,似在品咂金秋的滋味。

「噢,真的,不知不覺就快要進城了。唉,還不曉得,老闆娘要是曉得我引您家回漢口,會不會發脾氣哦!」

看看快到羅跛子的茶館了,吳安心裡又湧起一絲不安。自從吳秀秀和蘆花到漢口去了後,吳安一直遵照她的囑咐,照顧好劉宗祥的衣食起居,不要讓他累著,更不能到漢口來。今天,也是巧,灣子里一個鄉親,從城裡賣菜回來,碰到散步的劉宗祥,頭一句話就說:「嗨呀,劉老闆,您家在灣子里呀?冇到漢口去?好,好,在灣子里就好。」

「么樣噢,漢口么樣了噢?聽您家的口氣,像是漢口出了蠻了不得是事?」聽鄉農的話音,劉宗祥有點著急。

從不到二十歲離開這裡到漢口,建漢口擴漢口,為漢口喜為漢口憂,在漢口成長在漢口成熟,噢,丟不開的漢口城,舍不下的漢口情喲。

「還被您家說准了咧!到底是漢口的人。漢口不得了咧!聽說,前些時,日本人捉到幾個美國開飛機的,硬是把別個殺了!這些時,美國人就開蠻多的飛機,經常飛到來漢口來丟炸彈!日本租界被炸得一塌糊塗!聽說咧,還有我們中國人開的飛機咧!您家們是不曉得喲,那些飛機呀,丟起炸彈來,硬像是雞子下蛋樣的咧!雞子下蛋么,在窩裡頭下唦,那些飛機,在天上下,有個么蠻大的準頭咧?除了日本人住的位置,漢口別的位置,也沾了火星,慘哪……」

劉宗祥一聽,就決定馬上要回漢口。

在羅跛子的茶館歇口氣,看能不能弄個車子。看著已經偏西的日頭,吳安想。

整個白天,漢口上空都顯得很安靜。

天色已經有些暗淡了。

幾片乳白色的雲絮,戀戀地徜徉著,爽人的秋風,柔柔的,摟著雲絮,似摟著心愛的戀人,柔柔的,朝不可知的黑甜深處飄去。

漢口的天空這般安靜而乾淨,近來已經很稀罕了。

站在祥記商行的門口,瞥一眼乾凈得出奇的天空,吳誠心裡很是忐忑。

「夥計們,算了,上門板吧!」

「經理呀,還早咧!天道還蠻涼快的,再熬一下子啵。」一個夥計答應著。

「還早個么事呀!做強盜才早呢!還熬個么事唦!上門板!」

吳誠的口氣很是生硬。他又朝天上瞅了一眼。

雲絮沒有了,風也似乎停息了,天色也更昏暗了。

「到底是立秋了噢,這天哪,說黑就黑了呵。」吳誠自己也說不明白,為什麼今天特別關心天色。

吳經理今日是么樣了噢?平日里從來都是蠻和氣的呀!今日么樣像肚子里憋著點什麼樣的咧?夥計朝吳誠瞄了一眼,再也無話,麻利地上門板。

樓上的吳秀秀,在窗口朝下瞄。

「吳經理,讓夥計們忙,你上來歇一下!」樓下吳誠與夥計們的對話,吳秀秀都聽到了。

「您家歇,我不累!我是想噢,今日咧,也太安靜了咧!這不是好事呵!」吳誠仰起臉,算是解釋。

「誒,吳經理,看咯,那邊,是不是老闆咯?」

吳秀秀在樓上,看到不遠處幾個人影,其中像有劉宗祥。未必是我眼睛花了?還是我太惦記他?吳秀秀覺得自己是在喊,其實,她的聲音很小,還有些發顫,只有近處的吳誠聽得到。

「嘿,真是的咧!老闆回來了!老闆回來了!」吳誠很激動。這種很外露的表達激動的方式,吳誠也是很少有的。父親和劉老闆一起遇難,父親死了,劉老闆活了下來。不管怎麼樣,活了下來,就是好事噢!劉宗祥的出現,讓吳誠暫時忘了關心天色的早晚。

驀地,腳下的地皮猛然抖動起來!

隨著腳下的顫抖,悶雷般的隆隆聲,從遠處傳了過來!

「劉老闆,快,快進屋!」吳誠朝周圍瞄了一眼,沒發現爆炸現場在哪裡,先招呼劉宗祥和吳安夫婦進屋。

「慌么事呀!吳誠,你原來不是這樣沉不住氣的呀。你冇看到么,這是江那邊在炸呀!」

劉宗祥沒有聽吳誠的招呼,而是一隻手搭在吳誠的肩膀上,把他推得轉了個圈,這樣,吳誠就面對著武昌的方向了。

「呵——!真的咧!炸了,真的炸了!她還活著哇……」吳誠嘴巴喃喃地,好像周圍沒有任何人。

「吳誠,你在那裡嘀咕么事噢?老闆喊你上樓咧!」

身後有人說話,吳誠不由一驚,回頭一看,是母親蘆花。

樓上的客廳里擺了一桌子酒菜。

吳誠上樓的時候,看到吳安的妻子槐姑正在朝桌子上擺筷子,心裡一喜歡:這女子真是不錯,看事做事,起眼睛動眉毛,蠻靈活的。也真難為了母親,一下子的時間,就弄出了這一大桌子的菜。

「老闆咧,漢口這些時不太平,您家慌著回來搞么事咧。就是回來,么樣不叫人帶個信咧?我們也好要人去接您家唦!」

吳誠走到劉宗祥的房門口,門沒有關,劉宗祥正在對吳秀秀說著什麼,看吳秀秀的臉色,陰沉得很,像是在慪氣的樣子。

「是的唦!你聽,我該冇跟吳誠商量啵?他的話是不是跟我說的一個樣?您家在鄉里,把這秋天過了,等明年開了春,再回漢口來,也不遲唦。再說,這裡也冇得么大事,就是有,有吳誠跟我在這裡,未必你還不放心?唉,你呀,一輩子就是放不下這漢口哇!走,不說了,吃飯!」

看吳誠站在門口,吳秀秀眉頭一展,臉色也就柔和了,手往劉宗祥的胳肢窩下一抄。

「么樣噢?未必就老了,到要人扶的地步了?」劉宗祥手在沙發扶手上一撐,麻利地站了起來,「蘆花,為我接風?弄了幾個么菜唦?」

「哎呀,老闆咧,真是二兩棉花——彈(談)不得咧您家!您家回來了,我們一點準備都冇得,這不,弄了幾個素菜,還差不多都是涼拌的,讓您家見笑了。」

二苕死了之後,蘆花陡然感到失去了支撐,經過了這一年多的沉澱,精神上稍微緩過來了。尤其是得知二兒子吳明就在漢口,就把那分思念亡人的心思,移到了身處狼窩的兒子身上。有了孩子們的安全,她就有了希望,有劉宗祥和吳秀秀在,她就有了支撐和依靠。

「嚯,蠻好么,蘆花管家!涼拌苦瓜,涼拌黃瓜,涼拌豆角,都是難得的秋菜咧!好東西呀,好東西!嘿,這不是喜頭魚嗎?秋高氣爽鯽魚肥,您家曉得不,我們漢口人說的喜頭魚,就是鯽魚唦。」劉宗祥還沿襲著昔日在劉園的習慣,稱蘆花為管家。

「來,這喜頭魚的湯,要趁熱的喝!」吳秀秀瞥一眼劉宗祥,看他外表興奮的樣子,知道他今天趕回漢口,有重要的話要說。

「好,喝,先喝湯!吃飯之前先喝湯,還是廣東人的習慣咧!」劉宗祥接過蘆花遞過來的一小碗鯽魚湯,喝得有滋有味。「誒,您家們么樣不動筷子呢?么樣,還要我先發表餐前演說?其實噢,我這次回來,秀秀你應該是想得到的。日本人近來不太平了,你們說,是好事咧還是拐事咧?是好事,這就是說,我們祥記的機會來了唦!生意場上,對頭的拐事,對我們就是好事唦。」

劉宗祥又喝了一口鯽魚湯,感覺湯的溫度正好,就一口氣喝光了。

「哎呀,看你,喝那麼快搞么事,有刺!」

吳秀秀想制止,已經來不及了。她心裡很舒坦。劉宗祥的身體恢複得很好了,而且,精神狀態也很好。也許,這也是他幾十年的老習慣吧:凡聞到生意上的大機會,他就會亢奮起來。

「噢,您家這一說,還真是這個理咧!古人說,見微知著,未雨綢繆,只怕就是這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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