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1944年——鍾媛媛 吳秀秀 穆勉之 張臘狗

漢口的九月,正是一年中最爽人的時節。

在四官殿、集家嘴一帶,丹桂醉人的謦香,應該隨著賣花婦可人的叫賣聲,融進漢口的人間煙火里了。白生生的蓮藕,無論是用作清炒或是拿來煨湯的,都擺在集市街道的兩邊,令人想起白胖嬰孩肉嘟嘟嫩生生的胳膊腿,煞是愛人。可是,這一切,都只能偶爾在漢口人的記憶或是夢裡出現了。自打日本人來了之後,漢口人幾乎徹底改變了對生活的看法。生活,不是怎麼過日子,而是木然地熬日子:這哪裡是人過的日子噢,這些日本矮子來得幾拐喲,把隨么事都搞得冇得了哇!

在武漢話里,「拐」字用得很是普遍,它幾乎代替了「壞」這個詞:壞事就是拐事,壞人就是拐人,壞了就是拐了。在漢口人眼裡,日本人普遍較中國人矮,所以背地裡蔑稱日本人是日本矮子。

「咦?哪裡來的桂花香噢?」一中年漢子,停下腳步,聳了聳鼻子,眼光朝周圍掃了一遭,沒有發現桂花的蹤跡。附近,就一個女人面對著大江站著。這女人的衣著極是平常,跟眼下漢口街巷二十大幾三十郎當女人的衣著沒有什麼區別,不是正面,模樣如何不知道,看輪廓極是俊俏。

「咦——?這女人怎麼這樣眼熟咧?噢,這是……這不是鍾……」中年漢子朝那女子不由多看了一眼,見對面過來幾個年輕人,走路的身法架勢看上去不像是善類,陡然意識到要發生點什麼事。要是平常,這個中年漢子早就拔腳走自己的路去了。可眼下,這眼熟的女子怕是有麻煩。

靠近四官殿的江邊,正是昔日的熱鬧去處,如今卻甚是冷清。鍾媛媛瞥一眼江面上停泊的日本軍艦,仇恨的眼光定格在翻飛的太陽旗上。什麼時候,把這醜陋的膏藥旗扯下來,狠狠地踩上幾腳,該有幾痛快喲!這是我的家鄉我們的家園我們的母親河,怎麼能容忍異國禽獸肆無忌憚地蹂躪呢!噢,這是我的家鄉么?一想到家這個概念,鍾媛媛心裡就發潮了:我有家么?好像沒有。誰是我的爹咧?男人是一家之主,我連爹都沒有,當然可以理解為沒有家了;甚至,我連母親都沒有——我喊作母親的女人,從來不視我為骨肉,視我為骨肉疼我的女人,卻是人家的丫鬟!

鍾媛媛沒有注意路人聳動鼻子尋找桂花香味的動作,也沒有注意迎面過來的幾個年輕人,忘情地面對著大江,思緒悠悠。

「咳——咳!」中年漢子下意識地咳嗽了兩聲,聲音很響,顯然很誇張,聽到這種咳嗽聲音的人,一般都可以理解成是一種提醒。

「……」果然,女子轉過臉面來了。

「鍾媛……媛?」中年漢子口氣雖然有些游移,但聲音卻很是忘情。

「吳——誠!噢,吳誠!老同學!你還在漢口?」鍾媛媛語氣中也顯然充滿驚喜。

「你怎麼在這裡?要是冇得么蠻緊要的事,就……」雖然不知道鍾媛媛眼下的身份,憑吳誠對她的了解,這位一向熱情激進的老同學,肯定在漢口沒有合法的身份。眼看那幾個滿臉邪氣的傢伙就要過來了,吳誠趕緊朝鐘媛媛使眼色。

鍾媛媛也意識到了危險,可惜,已經來不及了。

「誒,誒!搞么事的搞么事的?走么事唦!站住!」這個腿子長得像叉桿樣的傢伙,幾步就尥了過來,「是哪裡的?就是漢口的?漢口大得很咧,冇聽說過嗎,緊走慢走,三天走不出漢口咧——快點,把派司拿出來!」

叉桿長腿是毛煙筒,他和六指帶著幾個弟兄,出來「執行公務」。自從被日本漢口特務部編成了經濟警察,穆勉之洪門山寨的這些人,除了到各個鴉片經銷點收取保護費之外,到其他店鋪行棧打秋風,都有「合法身份」了。至於盤查過往行人之類,本不是他們分內的事,平時他們也對這類吃力無效益的事不感興趣。但毛煙筒是個好色之徒,見鍾媛媛容貌俊美,身條誘人,不由動了心思。

「噢,你還真是漢口的,算了,你咧?」毛煙筒漫不經心瞥一眼吳誠掏出來的「派司」,隨即轉眼盯住鍾媛媛,眼珠子在她周身滾動,傳達出飢餓的信息。

日本人佔領武漢之後,對留居在武漢的中國人,發有「安居證」。

「冇放到身上,丟到屋裡去了!」鍾媛媛語氣很是不耐煩。她本來就生性高傲,加上又極其討厭這個鷺鷥腿閹雞腦殼的傢伙。

「算了,兄弟,何必咧!讓我們走吧。」吳誠把「安居證」裝回衣兜里,出言解勸。他讀出了這傢伙一臉的邪氣。

「你走唦!個把媽,哪個留你了?你們是一路的?她是你的么人哪?」毛煙筒眼珠子還是頑強地在鍾媛媛身上轉,最後,執著地停留在她聳挺的胸脯上。

「是噢,是噢,我們是一路的,她是我的……堂客唦您家!您家們幾時有空,到寒舍喝茶。」實在無奈何了,吳誠情急生智。

「喝茶?你莫跟老子扯野棉花!你的堂客?老子看不像!」從吳誠猶豫的口氣,毛煙筒聽出了破綻,本來不打算過細盤查的,這下倒來了興緻。「走,把這女的帶走!」

漢口人把有意偏離主要話題而說些不相干的話,叫做「扯野棉花」。

「煙筒哥,我看算了,又冇得么油水。」綽號六指的穆柳梓覺得眼前這事沒什麼價值,他知道,毛煙筒平時是最講究「效益」的,也清楚,他的這位袍哥在色字上很在乎。但眼前這女人一口地道的漢口話,明明是漢口人么。人家的男人又在旁邊。要說身上冇帶「派司」,偶然丟在家裡了,也不足為奇。

「兄弟,我曉得,你是個忠厚人。你不曉得,這年把呀,個把媽,么共產黨國民黨噢,都鑽到漢口來瞎搞!不是當哥哥過細,我一眼就盯准了,這女的有來頭,帶起走!」毛煙筒是個翻毛雞,你越順著毛摸,他越別著來。

「呸——!走就走!哪個怕你不成!誒,我說,當家的,你不是肚子疼么,我本來是要引你去的咧,就前頭一點集家嘴邊上那個診所,裡頭的個羅醫生,看病蠻靈驗的。」

嗯?肚子疼?我這吃石頭都化得了的肚子,么時候疼過的咧?鍾媛媛的話,讓吳誠不得要領。

見吳誠一臉茫然,鍾媛媛就朝吳誠一笑。

吳誠覺得,這一笑,意味很是深長,不由心裡一片燦爛。

吳誠急匆匆朝集家嘴方向走。

九月的江風,還沒有太多的涼意,沾在人身上,體貼而纏綿,如久別重逢的情人,一陣熱烈之後,溫情繾綣,把人生的滋味,揉捏得雋永綿長。

此刻的吳誠,心裡卻像打翻了五味瓶:思念多年的夢中人,剛剛得以偶然碰上,情感的波瀾,還沒有來得及泛起漣漪,就被放進冰窟窿里,凍結起來!

讀書時節,吳誠與劉漢柏同在漢口男子中學,吳誠的妹妹小月和秋桂鍾媛媛她們的女子中學,就在隔壁。在學校里,下課時分,這一邊是生龍活虎,另一邊是鶯聲燕語。放學路上,雖然男生女生各走各的路,天長日久,見面多了,面孔就熟了。鍾媛媛之於吳誠,不屬於日久生情這種情況,屬於一見鍾情。

吳誠對鍾媛媛的鐘情,一直沒有機會也沒有勇氣表達。在吳誠眼裡,鍾媛媛很美,美得清雅,清雅中透出些憂鬱。就是這種清冷憂鬱的美,讓吳誠心動,讓吳誠心生憐愛。吳誠是個外表憨厚心思細密的人,一旦鍾情於一個女子,就等於是把這個女子烙進自己感情深處了。在商場混跡多年,磨練得吳誠出言謹慎,禮數周到,看上去很是老成。可近四十的人,做著漢口有影響的祥記商行的經理,居然不娶妻室,在異性面前,往往還顯得有些木吶,不僅讓他的娘著急,好多關係親近的同行也不理解,生意之餘喝茶聊天,都勸他。

「吳經理,您家還等么事噢?是不在等七仙女下凡噢?」

「我說吳家兄弟,您家就在凡間找一個算了,我看哪,您家的眼睛那,看貨,那是冇得話說的,不曉得為么事,在這個事情上頭,您家的眼珠子么樣就跑到腦殼頂子高頭去了咧?」

「兄弟,依我說哇,這娶妻成家的事呀,也不要太認真了哇!年輕的時節咧,是有些快活,到老了咧,就是有個人焐腳罷咧!快點弄一個,莫讓娘老子著急!」

對於朋友們的好意,吳誠往往不加解釋,大多是嘿嘿一笑了之。

哪個曉得我的心思噢!

吳誠把感慨悶在心底。

吳誠看到了不遠處懸著的那個葫蘆。

「懸壺濟世」。吳誠知道,掛著葫蘆的那個門戶,是個診所。

羅英虛眯著眼,給王玉霞診脈。

王玉霞臉色蠟黃,臉頰顴骨處的那兩坨紅,很是搶眼。

「您家把舌頭伸出來咧,噢,對,還伸出來些。」

脈洪數,舌尖鮮紅,舌苔黃厚。

「您家是不是肚子脹悶,胸口發憋,太陽窩子脹疼哪?是不是還有些惡冷?」羅英一邊問,一邊準備開方子。

「是的咧,您家!您家真是神醫!這些時,她就是肚子脹疼,又冇吃壞么東西。都是吃一樣的東西,我就蠻好。」對羅英的診斷,王利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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