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1943年——吳明 吳秀秀 穆勉之 張臘狗

秋天的武漢,似乎還在夏的門檻內徘徊。早晨,人們剛有點秋的感覺,到了中午,燥熱又把人們帶到了夏。好在眼下的武漢,真正關心季節變化的人並不多。日子過得不像日子,不說吃穿的窘迫,就連晚上睡下去,到第二天早上是不是還活著,都是個問題——保不定晚上的哪個時辰,哪家的門被砸開,衝進一夥如狼似虎的日本憲兵或者偽軍的哪個雞雜鴨雜的隊伍,把人從床上拖起來,五花大綁地,或丟到水牢里泡得精魂出竅;或丟進悶罐車裡,拉到個不知東南西北的地方開山挖石頭;或乾脆弄到日本人研究毒氣細菌殺人武器的試驗室里,把中國人的性命拿來跟傷寒霍亂炭疽之類的病菌親熱,那時候,就連求個好死囫圇屍都顯得很奢侈。

一行大雁排成個偌大的人字,從北邊的天空移過來,接近武漢的時候,可能嗅到這個城市瀰漫著一股殺氣和血腥,自覺地朝高處挪了挪,領頭的頭雁嘎嘎地招呼了幾聲,攢緊了隊形,加速飄過了長江。

「到底是秋天了,天空都乾淨多了!」

目送著大雁消失在天宇深處,吳明搜索著明凈的天空,心底升起些許感嘆。這原是吳秀秀建在四官殿一江春茶館邊的二層住宅樓,被日本人佔了。他現在站的二樓窗前,曾是吳秀秀經常站的地方。從前,從這裡看大江,對吳秀秀是一種享受。看朝陽如何在大江中嬉戲,然後騰地躍將出來,把水淋淋的朝霞潑灑成滿世界的碎金;看龜山如何頂著夕陽,撥弄著,撥弄著如火的落日燃燒出明天的希望。而今,這裡作為漢口清鄉局的辦公樓,清鄉大隊副隊長的吳明,沒有當年吳秀秀經常有的那種心情。吳明心中,更多的是壓抑和憤懣。漢口清鄉局局長兼清鄉大隊長張臘狗,很信任吳明。張局長也很少到這裡來「辦公」。這清鄉局,除了幾個辦事的文案,就是副隊長吳明了。清鄉隊員們都住在旁邊的平房裡,由於都是漢口本地人,沒有「公務」,想回家和家人聚聚或者干點什麼個人的事,找吳明請個假什麼的,也很方便。在偽軍們的眼裡,他們的副大隊長吳明,是個肚子里有「字墨」、身上有功夫的寬厚人。儘管在部下中有威信,儘管部下中也有幾個比較正派點的貼心的人,可對吳明來說,每一天都在與狼共舞。正因為做的是狼窩裡潛伏刀口上舔血的事,年輕的吳明才強壓著喪父的悲憤,忍著和親人對面不能相認的凄苦,謹慎地扮演著人生另一面的角色。到目前為止,在漢口親近的人中間,除了吳秀秀,連他的母親兄弟,都不知道他其實就在漢口,就在漢口清鄉局裡頭當偽軍。噢,父親!一想起父親,想起一輩子老實忠厚勤勞謹慎一身好武功的父親,吳明就悲從中來。

「誒,老算盤,麻煩您家把肖德富喊上來吧。」吳明推開自己辦公室的門,對隔壁房間的一個文案吩咐。

「噢,好咧您家!哦,我說哇吳隊長,您家有么事,直接吩咐就是了,么樣總是這麼子客氣咧?客氣得我們都不好意思了咧您家!」被稱做老算盤的文案,名叫張本清,是個有了點年紀的乾瘦的中年人。老算盤一臉的皺褶,看上去臉皮就是皺褶堆成的,五官就夾雜在雜亂無章的皺褶中,表情達意需要使用五官的時候,五官就在那一堆皺褶中開合蠕動。此人肚子里文墨倒是沒有多少,可算盤特精,帳做得清爽,還有一樁,就是特別喜歡詩詞歌賦一類的玩意,得空就搖頭吟哦一番,也不管有沒有知音同道。「可惜了,吳隊長,您一肚子的字墨,么樣不喜歡辭賦咧?我們古人的辭賦,是世界上頂好的東西咧!」不止一次,張本清對吳明發感慨。

「報告!」

「黑伢,進來,進來,又冇得外人,何必搞得這麼正規!」吳明招呼站在門外的敬禮的肖德富,「誒,我說黑伢呀,叫你們幾個這些時盯著穆勉之的,盯了冇?有么新動靜冇得哦?」

「盯著咧您家!我,皮筲箕,還有篾片,我們弟兄幾個換著盯咧您家!冇得么蠻多的動靜,就是聽說——只是聽說咧您家,穆勉之在活動做么警察局長。」黑伢報告著。在吳明比較能信得過的幾個人中,黑伢肖德富算是表達能力稍微強一些的。

「咦?他穆勉之的人,私通共產黨新四軍,他還能當警察局長?這不是邪了么!」吳明嘴巴罵罵咧咧,很激憤的樣子,心裡卻平靜得很。要按他的心思,巴不得馬上就脫下這身黑烏鴉皮樣的偽軍服,還原成原來的吳明,過正常人的正常生活。可這警察局是個要害部門,如今好容易有機會競爭了,可不能讓穆勉之拿了去。

「是呀是呀,我們肚子里都是這樣想的唦!狗日的穆勉之,憑么事占幾個茅廁不拉屎?還不如給我們青幫,張堂主當清鄉局長,您家當警察局長,幾好!」黑伢在旁邊一個勁地阿諛。

嘿,看著還蠻老實的黑伢,么時候把拍馬屁的本事學得這麼熟的?吳明朝黑伢臉上瞄了瞄,心裡尋思口裡卻說:「你心裡真是這麼想的?」

「那還有假的?我們這幾個蠻要好的弟兄就不說了,隊里其他的弟兄,凡提到您家的,都冇得不服招的,冇得哪個不是這樣想的呀您家!您家不信?天王老子地王爺,良心作證哪您家!」

「我么樣不信咧?我曉得你們這些弟兄對我好。可我們都要要記著,我們當家的,是張堂主,莫要搞錯了,曉得不?」

吳明不是想聽人家拍馬屁。可忠心表白和拍馬屁,往往是很難得分得清楚的。很多時候,要想搞清楚人家對你的態度,需要在一大堆臭烘烘的馬屁中辨認,哪些是真心,哪些只是馬屁。要想真心地不受馬屁的污染,只有一種選擇,那就是根本不在乎或者從根本上拒絕任何錶白。可人活在這世界上,出於各種目的,需要溝通,需要理解,需要支持,於是就有了真真假假的馬屁和假假真真的真誠,於是就有了複雜的味道瀰漫在我們複雜的人際關係中。

「那是,那是,這我們都曉得咧您家!這個堂口是張局長他您家打下的江山咧,他您家的虎威,總是在那裡的咧您家!」

黑伢也朝吳明臉上瞄了幾瞄,他心裡也在想,今日個,年輕的隊長是么樣搞的哦,是不放心我們咧,還是在試探我們咧?到底是肚子里的字墨多,心思都深些。不像我們,壞是蠻壞的,可一根腸子通屁眼,直的!哪像吳隊長,肚子里不曉得有幾多的彎彎腸子!嘿,不對呀,我們的堂主張老爺子,肚子里也冇得么字墨呀,么樣也那多的彎彎腸子呢?

「我說哦,黑伢,把值班的安排好,莫馬虎啊。」吳明誇張地打了個哈欠,從椅子上站起來,揉了揉鼻子,「到底是立了秋,就是乾燥些,鼻子里總是痒痒的。」

有好幾天沒有回家了,他有些惦記。

吳明往家裡趕的時候,羅英正在朝門框上插門板。

這是靠近集家嘴難民區的一棟板壁平房。日本人佔領漢口之前,這一帶,是商賈雲集貿易最活躍的地方。

這裡得天獨厚的地理位置,決定了這裡永遠是最活躍的市場:處在漢正街、集家嘴、四官殿三處交界,而這三處地方,又是漢口水陸碼頭的交匯之地。無論是水路上來的貨,還是陸路上來的貨,或在這裡周轉,或在這裡交接;天南地北的行商坐賈,或操著各自的鄉音,或憋著蹩腳的漢口話,在這裡尋金扒銀。日本人侵佔了武漢,把離這裡百來公尺的一帶地方劃作所謂「難民區」,這裡才失去了往日的活力,沒有了過去那種繁榮昇平的景象。眼下這一帶的門面,除了零星的本地商鋪,主要是日本人開的商行。至於漢口人稱之為「挖地腦殼」擺地攤的,偶有所見,也就是賣些與吃喝無關的玩意而已。

與吃喝有關的東西,基本上都被日本人「管制」了。

「先生,買蟈蟈啵?弄兩個拿回去給您家的伢玩咧!」一個十來歲的孩子,扯起尖尖的喉嚨,朝吳明喊。

幾隻做工粗糙葦篾編的小籠子里,胖胖的蟈蟈瞪著玻璃珠子樣的眼球,盯著籠子外面的世界。也許,蟈蟈們期盼著跑到籠子外面來,指望籠子外面有自由。可它們不知道,籠子外面同樣是不自由的,不僅不自由,而且更其悲慘。

吳明蹲下來,想給羅英買兩隻蟈蟈。他記得,在學校讀書的時候,羅英就喜歡蟈蟈。後來,他們一起隨馮蝶兒到了山裡,歲月多難,把少年時代的一點童真稀釋了。現在他們又一起潛伏在被日本人佔領的漢口,不可預知的危險,像影子樣伴著他們。有一籠兩籠蟈蟈,有一聲沒一聲地一叫喚,或許可以鬆弛緊張的神經?可一想羅英坐堂醫生的身份,掛個蟈蟈籠子,似乎有些不像。

「噢,算了吧,經秋的蟈蟈,也沒有幾天的壽命了。」

「這您家就外行了咧!是的,經秋的蟲子是冇得蠻長的陽壽了,可勁足唦您家!您家聽,這喉嚨,硬是比知了的喉嚨都粗呀!您家曉得為么事它有這足的勁?是它曉得命不長了唦!您家未必不曉得,凡是命不長的東西,勁都蠻足的咧您家!」賣蟈蟈的孩子,像個積年的老販子,嘴皮子很是利索。看來,生活的擔子,可以壓出機敏和早熟。

朝周圍瞄了一遭,擺地攤挖地腦殼的,擺的都是些與吃喝無關的東西。像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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