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1943年——吳秀秀 張臘狗 穆勉之

穆勉之心事重重,不是沒有原因的。

自從日本人佔了武漢,華商大多收縮業務,鄉下有根基的,乾脆停了生意扔棄粗笨裹夾細軟回鄉去了。穆勉之豹獬鄉下有田產,但他沒有回鄉。豹獬鄉下只有死產業,沒有活產業:他的事業,他的洪門山寨,他的山寨兄弟伙,他人生的樂趣,都在漢口。穆勉之雖然沒有回鄉下去,同漢口大多數本地商家一樣,也收縮了業務。穆勉之收縮業務,除了與大多數漢口商人一樣怕吃日本人的虧,還在於他要觀望,觀望時局變化,觀望日本人對漢口的佔領,對他是否是個發財的機會。基於這種考慮,對前不久牟興國的來訪,穆勉之採取了讓對方捉摸不定的態度。

「牟先生,難得您家事事都記得我,真是,真是……」

「噢,穆先生,不要客氣啦,說明白些,本來,日本人是要我來出這個頭的,您家想想唦,我這一大把年紀,哪裡有勁在外頭跑哦!我想咧,無論是財力,還是人力,今後法租界管理區維持會的擔子,非您家莫屬哦!」

「嚯嚯嚯嚯……牟先生,您家是貴人,難得到我這茅草棚子里來,來,來呀,叫冠生園送一桌翅席來,我跟牟先生好好喝兩杯!」穆勉之意義不明怪怪地笑了一陣,用十二分的客氣應付這牟興國。

日本人剛占漢口的時候,成立維持會,物色效忠於他們的漢口人,首先就想到了曾留學日本的辛亥革命元勛牟興國。牟興國雖然有做官的癮且一直不得意,可要他出面公開做漢奸被千人萬人戳脊梁骨,他還沒有苕到這般不堪的地步。牟興國對日本人的信任表示了感謝和婉謝,就躲到外地去了一段時間。這次,日本人上演漢口法租界歸還中國的戲,物色這裡維持會分會的人選,請牟興國推薦。覺得這不是公開出面當漢奸,對日本人的諮詢,牟興國不好再推辭,就向日本人推薦了穆勉之。牟興國沒想到,日本人對他使的是緩兵計:你不是不願意當漢奸么,好,我慢慢地不動聲色地把你拖下水,經常拜會你,經常向你諮詢,只要你開了口,你就是幫了我們的忙;只要你幫了我們的忙,你不是漢奸也是漢奸!

牟興國卻沒有把與日本人交往的事看得很嚴重,他想到的是,既然人家把自己這樣當人,客客氣氣徵求自己的意見,不好過於推辭。如果要他公開出面在日本人手下當什麼官,他牟興國是決不會答應的——堂堂辛亥革命元勛,堂堂革命軍政府將軍團的將軍,豈能做敵國的幫凶?「幫凶是不行的,幫忙是可以的」,牟興國不知不覺把自己變成了鴕鳥:只要把頭藏起來就行了,至於身子尤其是屁股,是否露在外頭,就不去管它了。揣著這樣的鴕鳥心情,牟興國來拜訪穆勉之。

穆勉之需要好好想一想。穆勉之不是牟興國,只有在江湖上混名頭和賺錢的興趣,沒有在官場混的意思,尤其是對牟興國推薦的事,穆勉之懷有天生的警惕:你牟興國都不願意乾的事,還能是好事?與其給別人當個耍威風的孫子,不如在自己家裡當個不惹罵名的老子。

穆勉之沒有什麼明確的民族國家大義之類的概念,但生意人賺和折的算計,是極精妙的。當然,穆勉之也怕得罪日本人,在表示了自己沒有當維持會會長的能力和威望,答應自己的洪門山寨可以同日本人合作,他可以派得力人手出來主持維持會的事。

高規格的魚翅席,讓穆勉之和牟興國兩人間的交易進行得頗為順利:牟興國答應,在日本人面前妥善陳述穆勉之的意思,穆勉之答應,凡今後這裡的好處,都有牟興國的一份。

穆勉之選擇了洪幫山寨的老六毛芋頭,一來是毛芋頭忠心耿耿,二來毛芋頭自從被張臘狗割掉了男根之後,更加心狠手辣,給日本人做事,可能更加合適。有得力忠誠的兄弟待在日本人身邊,穆勉之就有放心的耳目了。

別看維持會會長是個漢奸勾當,畢竟是個不小的官,願意認賊作父且有相當身份的漢口人也不是沒有。日本人幾經權衡,覺得穆勉之倒真是個合適的人選。日本人對穆勉之的了解,甚至比了解牟興國還要深。這是個積流氓和姦商於一身的漢口土著,精明溜滑,在漢口商人中口碑不佳,也不是塊做大官的料,倒適合今後法租界收回後的管理和經營。日本人哪裡是真的把法租界還給中國人呢,他們是要用這個名義,從法國人手裡把這塊肥肉奪到自己碗里來。日本人發動太平洋戰爭已快一年了,軍需後勤吃緊。以戰養戰,用維持會來籌措軍需,是最方便最不惹眼的做法。日本想到了的,作為精明的商人,穆勉之也想到了:「也好,也就是出個名義,也還是做生意。反正是做生意,又不是跟日本人去搞那些打打殺殺的事,就是以後日本人敗了,也沾不到好大的火星……」

穆勉之是讀過幾本線裝書的,曉得投敵賣國是最丑的罪,沒有更大的好處,他不會輕易下水。

弗郎茲沒有注意到休閑的中國野狗不屑的眼神,兀自朝巷子口望。

要是放在以往,弗郎茲是不會站在領事館門口久等一個亞洲人的。弗郎茲打心底瞧不起亞洲人,包括日本人。「爆發戶,邁著畸形短腿走路的嗜血的野蠻民族」,這是弗郎茲對日本人的基本看法。可眼下,自己的國家被德國人佔了,自己國家目前的政府,同眼下漢口的政府一樣,由佔領國說了算。法蘭西民族再高貴,在野蠻民族面前,也只能委屈委屈,低下高貴的頭顱了。

弗郎茲正自在肚子里嘀咕呢,巷子口突然暗了下來。

哦,來了,來了。

這條長不足三十步的巷子太窄,光線本來就不好,兩個瘦子並肩走都很困難,多幾個人同時進來,就像天色突然暗下來一樣。由於光線暗淡,弗郎茲沒有看清來人的相貌。他只知道,按照他的祖國與日本國的協議,法國在漢口的這個租界,要交還給中國人管理。在這場已進行了將近5年的戰爭中,法國的維希政府同日本國是盟友。現在日本國佔領了中國的漢口,日本人又在漢口扶持起了同日本人合作的政府,這個租界沒有理由不交出去。在弗郎茲看來,租界交不交給中國人管理,對法國人來說都一樣。法國人該怎麼過日子還怎麼過。其實,他心裡明白得很,這租界交給中國人,實際上也就是交給日本人。如今的漢口,天下都是日本人的,中國人的所謂政府,也就是個傀儡罷了。

等到來人走到跟前了,弗郎茲才看清,等弗郎茲看清了,他才嚇了一跳:上帝哦,這幾個人真丑呵——亞洲人並不都這麼丑呀,這是哪裡找出來的丑標本呢……

其實,此刻,站在弗郎茲跟前的,只有前面的兩個人丑。最前面的一個,那臉面,就像是一個比較圓的土豆;那五官,就像是被人隨意用墨在這土豆上點了幾個點;就這幾個點,也還只有上嘴唇上那個點稍微濃重一些;那身材,在弗郎茲看來,估計最多也就只有一公尺高。也難怪弗郎茲,他這個法國領事剛上任不到兩天,自然不認識日本國這位駐漢口的領事山口太郎先生。

說起這位山口太郎先生,漢口人尤其是漢口商界金融界同人或許並不陌生,只是,漢口人原來認識的山口太郎,是漢口大亞銀行的總經理,而不是日本國駐漢口的領事。

至於跟在山口太郎先生後頭的這位亞洲人,是我們漢口的土著,姓毛,大名毛玉堂,綽號毛芋頭。毛芋頭是漢口洪幫老大穆勉之的兄弟,排行老六。因為想占張臘狗小妾黃素珍的便宜,被張臘狗暗地裡使人飽打了一頓,最後割了他那惹禍的根,扔在大街上。這毛芋頭是屬狗的命,經打。被張臘狗整得沒有了屙尿的傢伙,不僅活了下來,居然還一如既往地竄煙花巷。毛芋頭傷好之後,不太愛管幫會山寨的事,總在外頭竄,也不知道他在幹些什麼。怕這個莽撞的兄弟再出事,一次,從不干涉幫會兄弟私事的穆勉之,破例跟蹤毛芋頭,見毛芋頭居然到了妓院。

且見毛芋頭還跟妓女上了床,駭然大驚:「我的個天老爺呀,我這個兄弟,連男人的家什都冇得了,真不曉得他是用么東西在弄噢!」

從此,穆勉之對他這個六兄弟,就刮目相看了:「命硬,是條漢子!」

弗郎茲把山口太郎迎進了領事館,該客氣的客氣完了,該履行的手續也履行過了,弗郎茲問:「山口先生,今後,住在這地界的法蘭西公民,就要請您多加照顧啦……」

山口太郎雖然是日本人,卻因為「大日本帝國」在「建立大東亞共榮圈」的過程中所向披靡,所以把日本人喜歡講客氣的習慣給丟了,掛在他土豆臉上的,更多的是驕橫和殘忍,再說,法國維希政府雖然是盟友,但那是法國被德國盟友打敗了之後才有的事,在日本人眼裡,法國本質上還是個戰敗國,「領事先生,這裡,從此歸中國人自己管理,當然,這裡也要成立維持會,當然,是分會,是漢口維持會的一個部分,您以後,恐怕要多跟他們打交道了……」

山口太郎嘴朝毛芋頭努了努:「這位是毛先生,毛……堂先生……今後,這維持分會的具體事務,就是這位先生負責了……」

山口太郎介紹毛玉堂的時候,根本就記不起毛玉堂的大號。與這樣的下屬在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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