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1926年——馮子高 劉宗祥 張臘狗 陸小山

一陣沉悶的隆隆聲慢慢朝這邊滾。

蘆花朝遠處天邊掃了一眼。一彎鐮刀樣的月,斜斜地掛在西邊天幕沿。月掛處,星稀朗;近處至頭頂,晶明晶亮的星星,撒得到處都是。看不出有一絲兒雲彩。

蘆花鼻子翕動幾下,品出幾許硝煙火藥味,眉頭就皺攏來了。

「唉,仗真的是打到跟前來了咧!」

蘆花又一次爬起來抹澡。抹到肉多之處,蘆花自己捏弄捏弄,搖了搖腦殼。得虧骨頭架子長得高大,要不然,這些肉往哪裡堆喲!她暗自嘆息一陣。胸乳處的贅肉最多,贅疊處也最容易藏痱子。原來年輕的時節,她自己朝這塊地方摳,還沒摳到兩爪子,吳二苕幫忙的手就伸過來了。當然,那幫忙的手就不僅是摳一處地方了。如今都有一把年紀了,當年的如饑似渴彷彿都隨歲月的流逝而消逝了。

天地者,萬物之逆旅,光陰者,百代之過客。歲月真是個最無情的東西,竟然連人生最基本的饑渴都可以消磨得無影無蹤。

蘆花沒有讀過書,平時也就是苕做憨吃哈睡橫長肉的,很少有動心思的時候,不可能有什麼哲學思想。此時,她最多的感慨就是,老了,自己像是老了,自己的男人也像是老了。也就是感慨感慨而已,不深刻,沒有傷感的成分。老了就老了啵,也該老了哦,伢們都這麼大了,自己還不該老么!其實,蘆花兩口子,比起和他們相同年齡的人,真是不顯老的。快五十歲的年紀,看著也就像是三十幾歲的人。朝漢口街上看看吧,不到四十歲,卻一臉絲瓜瓤子的人,太多太多了!

這不是個讓人年輕的年月。

街上的米價一天一個樣。鹽又漲價了。為鹽漲價,漢口好幾撥人到商界聯合會請願了好多次,搞得周伯年的腦殼都大了。他真是有苦說不出。他自己並不做鹽生意。再說,食鹽漲價,也不是漢口商人自己決定的。鹽價一向由政府說了算,與漢口商人的關係實在是不大。市民們燒香也好,拆廟也好,都走錯了廟門。

連蘆花這樣不關心外頭事情的人,都曉得市面上隨么事都很「吃緊」。東西漲了價,說明眼下的形勢很糟糕。從劉宗祥和吳秀秀他們的隻言片語里,蘆花曉得附近就在打仗。好在這多年總是聽說打仗,聽多了,倒也不怎麼怕了。今日這個打那個,明日那個打這個,可漢口倒一直沒有經過戰火。這一回,像是說南邊打北邊,就是朝漢口這邊打。這就拐了。難得過這幾年還算是安靜的日子,真的一打到漢口來,雖然跟著劉宗祥這樣的大老闆,不至於有什麼饑寒之虞,逃兵荒的日子,幾難得過哦!

「這些時的天道,真是熱得很有些邪哪!」蘆花抹完一遍,一件薄薄的府綢衫子還沒穿上身,又通身都是汗了。

「算了,有個么抹頭唦!抹去抹來,還不是一身的汗!不如就在外頭坐一下子,過一下子就涼快了,你冇聽說過,心靜自然涼么。」

不曉得什麼時候,吳二苕回來了,一邊朝房裡走,一邊把破蒲扇拍得沙啦沙啦響。

丈夫回來了,劉老闆肯定也回來了。

「像個鬼樣的,一點聲氣都冇得,把人嚇了一跳!」蘆花下意識地把還沒有來得及扣上的衫子朝里一攏。

「我像個鬼?你像個么事咧?敞著個門,真是!」吳二苕朝堂客瞄了一眼。烏黢麻黑的夜色,屋裡又沒有亮燈,實在看不到什麼。

「伢的個爹咧,這些時,您家們么樣這忙噢?差不多見天晚上都搞得蠻晚……」

男人的批評,顯然含有珍惜的成分,這種批評讓蘆花心裡很舒服。年輕的時節,二苕硬是像餓牢裡頭放出來的,恨不得一個晚上匍在她身上不下來。為這,蘆花總是三把眼淚四把鼻涕地勸。如今,男人的酒倒是喝得勤了,那種事情呢,也稀得多了。經常一些時不挨身子,也習慣了。

「老闆的事情么,哪裡好去打聽咧。反正哪,不是么好事。街上緊張得很。伢的個姆媽咧,幾個讀書的伢們,你要囑咐,放了學,就回來,莫要讓他們在外頭玩。姑娘伢們尤其要打招呼。這種世道,哪裡是養伢們的年月唦!個把媽!」還沒說上幾句,吳二苕就顯出一股子煩躁。

丈夫的神態,更讓蘆花擔心。共一個枕頭近二十年的人,她還不曉得習性?如果沒有非常煩心的事情,丈夫是很能沉得住氣的。

「莫煩,莫煩。喝不喝兩口唦?煩有么用呢,大了不得,也就是個逃兵荒唦。我們還是回老家柏泉去。算了,我去端兩個冷盤來,有多的菜,不吃,放到明天,也是餿了。」蘆花匆匆把自己收拾好,忙忙地朝客廳那邊走。自己的丈夫要喝兩口,倒還是小事。劉老闆一回來,可能有些廚房裡頭的事情,秀秀一時要她幫著料理,這是大事。任何時候,不能忘記自己夫妻兩口子是幫工的。儘管人家稱呼這兩口子,叫的叫管家,喊的喊先生,那是瘌痢跟著月亮一路走,沾老闆的光,人家抬舉你。要是真的不自覺,老鼠扒秤桿,自己稱自己,那就離背時不遠了。

「喲,管家,您家來得正好,麻煩您家一下,看有冇得順手的冷盤,綠豆稀飯還不曉得有冇得?」吳秀秀正在和劉宗祥說著什麼,看蘆花進來了,眉梢一挑,順口吩咐。

相處長了,劉宗祥和秀秀一家人,對蘆花二苕這對夫妻,更多了客氣和尊重。

「噢,管家,還有,麻煩您家的先生再到這裡來一下,臨時有個蠻重要的事情,叫他您家跟我一路出去一趟。」劉宗祥插了進來。剛才接到的一個電話,使這位大老闆剛回家,又不得不馬上出去。

「我看哪,是不是就麻煩吳師傅開車子去接,你就不去算了。你去,是接,吳師傅去,還不是接么。」秀秀不想讓劉宗祥這麼晚了又出門。她擔心他的病。

「哪不好,不妥。」劉宗祥看一看手錶,「還是我親自去。有綠豆稀飯冇得?這種鬼天道,真是蠻想喝一碗綠豆稀飯哪!」

「您家不想喝法國的咖啡了?加牛奶的那種?綠豆稀飯有噢,還用井水鎮著咧您家。過一下我就換一遍井水,過一下我就又換一遍井水……」蘆花一邊絮絮叨叨地說,一邊趕忙往外走。一來她是忙慣了的,二來咧,她也是心疼自己的男人:

我的男人不也是才落屋,屁股還冇落板凳,就又要出去么?老闆有人疼,他還是坐車咧。我的個男將還遭孽些,還要開車,那是一點野都不能打的事情哪!

「好,好!秀哇,還記得不,我們柏泉那口古井裡頭的水,這時節,有幾冰涼咯!」劉宗祥接過秀秀遞過來的熱毛巾。他揩臉,感到秀秀在他上衣口袋裡掏摸什麼。

「莫動,我看看,看你帶了葯冇。」

緩緩朝碼頭靠近的輪船,移動著龐大的黑黢黢的影子,身上綴著一些橙色的燈光,把江水刻出一道道變幻不定的波紋。這些波紋,以黑白色調為主。黑白之間幾乎沒有過渡,偶爾也被刷上一層淺淺的橙紅,把冷冷清清濃夜糊住的江面,抹出幾分虛幻的熱鬧。在這炎暑逼人的盛夏,看著這很有些詭異的夜景,很容易產生寒意。是寒意而不是涼意。

劉宗祥趕到碼頭的時候,船正朝岸邊的泊位靠攏。

劉宗祥在車裡坐了一會,感到車內實在太熱。走出來,踱到靠碼頭近些的地方,看著江面上黑黢黢輪船的影子,覺得不是輪船在朝碼頭移動,倒是自己在朝那個黑影移動,一時間竟生出許多感慨來。

他掐了掐太陽穴。那裡有些脹。他下意識地摸摸上衣口袋。那裡有硬硬的感覺。

可能是秀秀剛才裝進去的葯。就在這時候,才覺得身邊還有一個黑影。背脊上剛竄起一層雞皮疙瘩,驀地覺得很可笑:有二苕在旁邊,會有什麼危險呢?不就是一個大活人么?嗯哼,離尺來遠,身上的熱氣都逼到我身上來了么!

「是劉老闆么?」果然,是個大活人。

「您家是?」其實,劉宗祥已聽出身邊這個人是誰了。

「我姓李,您家的朋友。」李長江肯定是在黑暗中笑了。

「噢,剛才的電話是李先生打的呀!您家說的馮……噢噢呵!」劉宗祥意識到自己說多了,連忙用老大一個哈欠遮掩過去。平時,劉宗祥是絕對不會在人前這樣打哈欠的。

戰火已經越燒越近了,省城和漢口、漢陽這邊的來往船隻,起坡上岸,都要受到嚴格的檢查。漢口早就沒有了城牆,漢陽那邊的城牆呢,聾子的耳朵,算是個擺設罷了。只有省城武昌,仍舊是金城湯池,孤零零地把自己圍困著。儘管這樣,眼下漢口還是吳佩孚的天下。剛才劉宗祥接到李長江的電話,說馮子高要先期潛進漢口,摸清三鎮的布防情況,等待北伐軍的大隊人馬打過來時,少一些犧牲,少受點損失。這樣的電話打給劉宗祥,意思是再明白不過了。劉宗祥幾乎是沒有猶豫,就答應為馮子高的潛伏全力提供條件。無論是公還是私,劉宗祥都不好拒絕。劉宗祥和馮子高,是唯一這麼多年來沒有過鉤心鬥角的朋友。

「子高兄是跟孫文先生的人。子高兄是個經濟之才,孫文先生也是個很務實的人。聽說,孫文先生設想過要在漢口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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