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1925年——陸小山 劉宗祥 張臘狗

周伯年打電話來,說想到劉園來散散心。

「宗祥哥,是周伯年要到這裡來玩?他老先生可是個難得挪步的人物咧,么樣想到要到這裡來玩咧?是有么機密的事情要商量?」

吳秀秀早已學會了打毛衣。她正在為兒子漢柏穿針引線。她聽劉宗祥說過,法國比這裡冷些。看到她打毛衣,劉宗祥笑了好幾回:未必法國還買不到毛衣?法國巴黎是世界服裝之都,要麼衣服有么衣服,真是!您家的兒子這早晚是洋學生了,您家打的這臃臃腫腫的衣服,只有給我穿還差不多。

「我想噢,肯定和最近省城那邊的動向有關係。」劉宗祥長長的眼睛虛眯起來。

這是他思考問題的下意識動作。「秀哇,你看,是讓蘆花到外頭去叫幾樣菜咧,還是……」

「這你就莫管了。您家們這些當大老闆的人哪,哪天不是在外頭有應酬?嘴巴吃外頭館裡的東西還冇吃麻?未必還冇吃敗味?」秀秀放下毛衣,準備起身幫蘆花安排伙食。凡有重要的客人來訪,只要在劉園,秀秀總是要親自督辦伙食的。看到秀秀出來,吳二苕以為劉宗祥要用車,就朝她望了一眼。秀秀曉得,這一眼是在問,要不要車?她蠻客氣地一笑,朝裡頭一努嘴。

年紀越大,吳二苕越老成,話也越少。只要沒有別的事差遣他,他就像劉宗祥的影子。人們只要看到哪個門口有吳二苕,就曉得裡頭有劉宗祥。

「劉先生,要出去?」來到裡間,見劉宗祥歪在沙發上,眼睛虛虛地,不曉得是在想事情咧,還是在休息,吳二苕不敢弄出蠻大的響動。

「不出去呀,哪個說我要出去?噢,噢,是這樣,等下子,要來個客人,麻煩你到園門口去接一下子。哦,這樣,你要是老遠看到他來了,就叫我一聲,我親自去接……嗯?是的,是的,我忘記說客人是哪個了。你認得的,就是漢口商會的會長周老先生。」劉宗祥在揣摩今天周伯年這個稀客來劉園的目的,顯得有點心不在焉。

「是的,是的,曉得了,您家,他您家是坐自己的車來唦?周會長的車,我認得的。」

吳二苕退出去,朝廚房走。他有點不放心。跟著老闆在場面上走動,吳二苕曉得,在漢口,周伯年是個不比劉宗祥影響小的人物。在維護華商利益、和外國商人辦交涉爭面子上,周伯年曆來是漢口商界的領袖。這位老先生是不輕易到哪個府上去做客的。今天他您家來,一切都要安排好。剛到廚房附近,二苕又轉身走了。

「嘿嘿,我好糊塗,有秀秀在這裡,還要我操個么心咯!我的蘆花有秀秀在邊上一撥,還有么事做不好的!」

吳二苕往劉園大門口去,還沒走到門口,就看到周伯年的車,直接開進來了。

「哎呀,周會長,您家真是兵貴神速,說到就到哦。我放下電話就請我們的吳師傅去接您家咧,您家就到了!喲嚯嚯,讓我坐在屋裡,您家在路上跑,真是不好意思呀,您家!」

肯定是聽到了汽車的聲音,劉宗祥也匆匆地從浮碧軒客廳里跑出來,腳朝周伯年停車的地方趨,嘴不停朝外蹦客氣話。

「劉老闆,您家是不是想扶我唦?嚯嚯嚯,不必了吧,您家一扶,真的把我扶成個老不死的了哦!」

還是吳二苕見機,挨到周伯年身邊,做出一個攙扶的動作。就這麼的,劉宗祥在旁邊稍靠前半步,周伯年在中間,二苕虛作一個攙的動作稍靠後半步,三個人成斜線地朝浮碧軒走。

春節才過,元宵未至,新年的味道還氳氳氤氤地在不可見處遊走。偶爾有一聲兩聲爆竹炸響,聲音清晰而遙遠,彷彿被層層地過濾了,才傳到這裡,顯得不是很真實。劉園有點像築在人間煙火邊緣一非仙非凡的去處,既可觀人間紅塵可笑可嘆可以扼腕可以頓足的種種憨態醜態,似也可在城門失火之時,免了殃及池魚的災厄。

「哦,好香呵,好香!」周伯年誇張地翕動鼻翼,晃了晃腦殼。他是個三角臉,如果僅看臉面,這是一副把大奸大猾寫在面孔上的長相。直到現在,在做生意打交道上,劉宗祥仍然對周伯年防範三分。話又說回來了,在生意場上,誰又不防誰呢!

「嗯,像是蒸臘魚臘肉的味道。」既然周伯年換了話題,劉宗祥樂得順著周伯年的話頭隨口打哇哇。

劉宗祥沒有想到,周伯年今天急匆匆趕來,說的竟然是這樣一件事:省城督軍府下了公文,要全省商家認購一批「軍需券」,指令漢口商會認購兩千萬元。

真的被秀秀猜到了,又是為錢,為錢!

周伯年一說,劉宗祥就飛快地在心裡算了一個賬。如果要公攤,到他名下,頂多也就是二三十萬吧——「好辦,你督軍不是要錢么,我就把建模範住宅區的款子拿出來。這反正是你官錢局的錢,你拿走了,我就把工程停下來,等你督軍么時候再把款子撥下來,我再動工。何況,這位周老先生一向是代表漢口商界利益的出頭椽子,他肯定要拿點什麼花招子出來的。我的一隻腳,反正是踏在租界里,您家要是實在逼急了,我就荷葉包鱔魚,溜之乎也!」

就這麼一點工夫,劉宗祥把涉及自己利益方方面面的對策都想妥了。

「劉老闆哪,您家曉得不,就是這幾天,稍微有點積纘的,都朝下江跑了哇。嘿嘿,今年這個年,可要過得長了哦,正月十五過了,也難得有幾家鋪子開門,就是整個正月過完了,這大個漢口,也冇得幾家鋪子開門咯!」

見劉宗祥只是一味地隨聲附和,沒一點主動出主意的意思,周伯年伸了個懶腰,不誇臘肉臘魚的香味了,漫不經心地拉回了話題。他拿不準這位地皮大王心裡有何打算。

照周伯年的想法,這購買「軍需券」的餿主意,越是大商戶,出的血就越多,自然也最疼。在錢的事情上,劉宗祥不可能跳出「三界之外」。周伯年說這話的意思,很明顯,是暗示劉宗祥這樣有影響的商家,趕快朝上海跑,製造「湖北督軍逼垮漢口商埠,地皮大王劉宗祥無奈出逃」的新聞,為反對購買「軍需券」增添一枚沉重的砝碼。

「也是,古人說得好呵,道不行,乘桴浮於海,此之謂乎!」

劉宗祥仍然抱定劉家的老傳統,不想搭白的事情,只管裝馬虎打哈哈。

「先生哪,您家是不是存心要周會長在這裡來餓肚子哦?我曉得您家蠻難得向周先生求教一回,總不能貪請教把老師餓著啵!」

吳秀秀出現得很及時,很搶眼。一身墨綠色的褲褂,薄薄的看不出裡頭襯了什麼,多半是輕軟的皮料子,要是棉花絮的棉襖,外頭不會是這樣抻抖。不到四十歲的幸福女人,或許正像樹上最得意的果子。

「劉老闆,尊夫人好高的口風噢,怪不得,您家的生意紅火喲!」周伯年曉得,今天也就只能點到為止了。他想起前不久劉宗祥找他商量發行「維持券」的事,心裡頗有些感慨。這個劉宗祥哦,太精了哇,不看準浪頭,真是難得叫他下叉子咧。感慨歸感慨,場面上的應酬,還是周到得很。

「周會長,聽我先生說,您家蠻喜歡吃臘貨,哎,真巧,有個湖南朋友帶了點湖南的臘魚臘肉,我就照著人家湖南的做法,弄了個蒸『雙春』。」

吳秀秀的確是在外間坐了一會了,劉宗祥打哈哈的話頭,她已經聽到好幾句了。

和自己共一個枕頭的人,這麼多年,她是太熟悉他了。雖然不曉得劉宗祥作何打算,但對周伯年的主意,他顯然不很熱心。她的出現,是打破僵局擺脫尷尬最不著痕迹的法子。

「喲,只聽說有『湖南雙蒸』,么樣跑出來個蒸雙春咧?」周伯年何許人也,幾十年商海浸淫,連汗毛都可以代替鼻子聞味道的,豈有不會轉竅的。

「我說啵,想出個新花樣的說法,來哄會長一下子的咧,果然,哄不過去咧!」

蘆花輕腳輕手麻利地上菜,秀秀一邊象徵性地在桌子上整理碗碟的朝向,一邊打趣。

又一串爆竹炸響,傳進來的聲音,輕細而清晰。聽來不像是人間的響動,倒像是迢遙縹緲的天籟。

細雨如霧。接連好幾天,天上都是這樣似有又無地盪著潮氣。

雨幕中,這一對男女擦肩而過。

其實,男人在不動聲色的一愣之後,認出了女的,或者說,他終於連猜帶估地記起了這個和他擦肩而過的女人。

這一對男女,在菲菲雨霧中的漢口街頭,都顯得不同常人。

女人穿一件絳紅的絲絨旗袍,腳蹬一雙絳紅的高跟皮鞋。她的不尋常處主要在於,這件質地極佳做工考究的旗袍,皺巴巴的,不少部位沾著說不清顏色的臟物,而且,旗袍的主人,還蓬頭垢面兩眼痴呆!

這個男人,就是從這件旗袍上記起這個女人的。她和他在一起的時候,第一次,她穿的就是這件旗袍。他曾誇讚,這件旗袍穿在這樣的身段上,真是珠聯璧合,人家是三分人才七分打扮,你咧,是七分人才三分打扮。

這個男人,這女人自然是認不出來了。男人穿一套藏青色西服,裡頭的白襯衫領口處,結了個醬紅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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