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1924年——劉宗祥 穆勉之 張臘狗

天黑得像被熏了幾十年的鍋底,厚且重。

「個把媽,怎麼這黑的天色呀!從來都冇看到有這樣子黑的天咧!」張臘狗驚驚惶惶的,朝裡屋瞄幾眼,又神經質地朝窗戶外頭瞄。屋裡的燈光,把屋裡倒是染得一片亮堂,但燈光就是撕不破戶外厚厚的黑暗,彷彿一接觸到窗戶外頭的黑暗,燈光就被彈了回來。黑暗和光明截然分明,沒有過渡,沒有相互的滲透,使屋子裡的人產生被嚴絲合縫黑暗包裹著的恐怖感。

裡屋傳出聲聲呻喚,每一聲都撕扯張臘狗的心。他像一頭蒙著眼睛轉的驢,在外間不停地轉,轉出慣性來了,自己也不曉得停下來,也沒有人提醒他,叫他休息一下,不要再轉了。其實,可以提醒他的人就站在旁邊,但是,站在旁邊的荒貨,心裡著急,卻不敢作聲。

這不是別的事情。這是黃素珍生孩子,是為荒貨的主子生孩子。這可是一件了不得的大事。從心裡說,張臘狗既關心大人,也關心小伢。他默默祈禱,大人小伢平安。現在,張臘狗等待自己的孩子降臨到這個世界上來,是比什麼都重要的事。等了多少年哪,就是盼著有個自己的伢!如果要問張臘狗為什麼這麼迫切地希望有一個伢,可能他自己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這是很明白的事,有伢也好無伢也好,該么樣過還是么樣過,也不會有哪裡疼哪裡癢。問題是,總有人指戳背脊骨。什麼做多了壞事,斷子絕孫咯;什麼祖上沒有積德,該這家人家斷香火咯。

張臘狗雖然沒有聽到人家說,但從一些異樣的眼神裡頭,他曉得人家在後頭指指戳戳。這也是沒有法子的事。人家又沒有當著你的面說,難道還能把人家的舌頭割下來不成!

內心深處,張臘狗很在乎有沒有自己親生的伢。老娘討飯把他養大,到自己這裡,把一門香火斷了,也的確是天大的不孝。

「處長,是不是送到醫院裡去呀,您家?聽說,現在醫院裡頭弄這樣的事很內行咧,您家!」

荒貨心裡很著急。荒貨主要是心疼他的頂頭上司。貼身保鏢,掌握著主人的性命,也體現了主人對自己的信任。

「來不來得及哦?」張臘狗第一次感到自己的能力很有限。

「……」

儘管武藝高強,槍法準確,對這樣的問題,荒貨並不比他的處長多點什麼主意,主要是想為處長分憂,才插了一句嘴。張臘狗卻認真了,朝荒貨瞄,眼神明顯流露出求救的內容。

「你么樣像匹瞎眼驢子樣的呀,有精神,原先忙些么事去了呀!不要緊,快了,快了……唉,遭孽喲,兒奔生,娘奔死哦,奔的奔生,奔的奔死喲!」

張臘狗的娘曾是這一帶的接生婆,現在年紀大了,眼神不好,又沒有力氣,就請了個接生婆,她在旁邊作指導。可能是真的沒什麼危險了,她老人家就顫顫巍巍出來了,口裡嘟嘟噥噥的。

「你聽,你聽,嘿嗨,個雜種,出來了!嚯嚯,好大的喉嚨哦,興許是個胩裡帶把的咧!」

老娘嘴裡已經沒有幾顆牙齒了,說話不關風,但耳朵還靈光,憑經驗,她聽出裡屋生了個兒子伢。

「唉,總算是生下來了!」

張臘狗長長地嘆息了一聲,朝老娘似蛛網蒙面皺巴巴的臉上看了又看,頓時又生出許多感慨:哎嗨,人哪,真是怪呀,一生下來,為么事非要哭咧?也是的,興許咧,這個世界蠻多苦處,人人都不想來,不來又身不由己。說穿了,都是自己的娘老子快活了一盤,就把個不想來的性命押送到這世界上來了。來了之後咧,又不想走,死乞白賴地也要混個幾十年。得了病,疼得不得了,還不想走,還要這裡請先生,那裡去抓藥,花不曉得幾多冤枉錢,最後,還是免不了腳一蹬眼睛一閉,么樣來的還是么樣去!

「老太太,先生哪,您家們看咯,看咯!是個胩里挾雀雀的咧,您家!」

看來,這個接生婆手腳很麻利,連洗帶打包,都搞得清清爽爽的。

「哎呀,您家看咯,您家包得這樣嚴嚴的,我么樣看得到是不是個挾雀雀的咧?

您家咧,打開來看一下子唦……哦,算了,算了,冷,冷!您家看,我個老瞎子婆,都喜歡糊塗了……糊……糊……塗……」

張臘狗的老娘說著說著,就逐漸不成句子了。開始,張臘狗和荒貨都沒有注意,還是接生婆心細,她朝老太太瞟了一眼:「哎呀,太婆,太婆呃,您家是么樣了哇?」

張臘狗一驚,把眼光從伢的臉上移開,就看到老娘像騰空了內容的口袋,軟耷耷地往地上溜。他想伸手去扶,卻已經來不及了。

還是仲春時節,天氣就很有些燥熱了。不曉得那裡的柳樹,把輕輕佻佻的柳絮零零碎碎地撒在空中,沾人的衣服貼人的面。

這也是漢口季節的惱人處。沒有明顯的春天,連柳絮都只能在春和夏的夾縫中播撒春的情緒。這有違繁延之道,也讓漢口人無法形成對春的深刻理解,因而也無法調動對明媚春天的想像和眷戀。

由吳二苕陪著,劉宗祥到模範住宅區的建築工地轉了一圈。早已清理得平平整整偌大的一片曠地,有些地方長了齊膝深的荒草,有些地方被人搭起了形狀各異的棚屋。原先挖作地基的地溝,現在成了積蓄污水的明溝。

「我的個老天,還真的成了又一個棚戶區咧!」

劉宗祥用手在眼前揮了揮,驅趕撞到臉上的細小蠓子。連深呼吸都不敢。剛才,可能是有兩個比芝麻還細的蠓子鑽進鼻孔里去了,他打了個噴嚏,結果,口裡反而吸進了好幾個蠓子。空中飄著的,已經不僅是柳絮了。

吳二苕默不作聲地跟著劉宗祥。他不清楚老闆到這停工了一段時間的工地來搞么事。他也不清楚前幾個月才上馬的工程,為么事就突然冷清了,而且,彷彿在一夜之間,這裡就被人佔領了。

「世界上遭孽的人還是蠻多的咧!看咯,曉得有幾多人還冇得房子住噢!比一下這些人,老子真是在天堂裡頭哇!」

吳二苕頗多感慨。他朝他的老闆瞄了一眼。他很滿足。由於滿足而產生更多善良的同情,由於滿足而感激給他帶來滿足的人。

「你打聽了沒有,這些棚屋,是哪些人搭的,是哪些人在住呀?」

劉宗祥曾托吳二苕了解過。不打招呼就在他的地皮上安營紮寨,他心裡有些不舒服。

「問了的喲,您家,都是當時開工在這裡做的民工。」吳二苕是問一答一,絕不多話的。照說,他還有蠻多話要說。比如,這些人蠻遭孽,他們都是作了蠻大的指望到這裡來的。突然一停工,這些人裡頭,蠻多連回鄉的盤嚼都冇得了,只有在漢口流浪,等待這塊工程再開工。但是,這些話,怎麼能由他二苕口裡說出來呢!

「噢,哦。」劉宗祥意義不明地哦了兩聲,算是接了腔,「咿,你聞到冇,像是有鴉片煙的味道咧?你看,那個長得像猴子的人,你認得啵?」雖然不敢用勁吸氣,劉宗祥還是聞到空氣中浮著的鴉片煙味。

「嗯,是的呀,您家,是鴉片的味道。一個個窮得只剩卵子敲胯子,還要吃鴉片!」

吳二苕一向痛惡吃喝嫖賭一類惡習,尤其見不得抽鴉片。在吳二苕看來,抽鴉片費錢財,即使有金山銀山也抵不住。更壞的是,鴉片這東西,硬是能把一個好端端的人抽得形同厲鬼,抽得無了廉恥,比畜生都不如。

「噢,您家是說那個剛從這邊穿過去的傢伙哇,噢,對了,他是穆勉之手下的人,您家一說猴子,就提醒我記起來了,他就叫孫猴子!姓穆的,肯定把他的鴉片生意做到這裡來了!曉得有幾缺德哦,這裡連一片瓦都還冇看到,他就把黑生意搞進來了!」

畢竟算是在「道」上混了這麼多年,對於像孫厚志這樣「闖碼頭」吃混飯而且吃出了點名頭的人,吳二苕還是很認識一些的。吳二苕不曉得孫厚志是孫猴子的大號,只曉得這人叫孫猴子。

吳二苕還沒說完,劉宗祥的眉頭就打了結。

劉宗祥心裡的確蒙上了一層憂慮。

經過層層打點,塞坨子——暗裡朝有所求的人荷包里塞銀錢,請客送禮,好容易才通過督軍府小鬼大鬼的關節,把公文送到了欒督軍的案頭;又用純度很高的鴉片煙和嘩嘩響的銀洋開路,讓欒督軍的筆在公文上畫了圈圈。剛剛一邊叫民工平整場子,一邊備料,哪曉得市面上突然銀根緊縮,幾乎就在一夜之間,市面上沒有了可供周轉的現金!一出現這種很反常的現象,劉宗祥不假思索地命令整個工程停下來。

漢口一大半銀號都倒閉了。就像深秋時節,昨天傍晚還黃爽爽金燦燦滿目金秋悅目的景,一夜老北風,早上啟戶一看,滿世界的樹都只剩下醜陋的禿禿的杈椏。

等了這麼長的時間,劉宗祥真的有些沉不住氣了。當初,為劃撥建造模範住宅區的補貼款,除了大鬼小鬼不動聲色地要劉老闆往他們荷包里塞錢之外,明面上,當局也不是沒有條件的:1.保證質量,補貼款要用在工程上;2.按期完工;3.不得剋扣民工錢糧,以至引起民怨。別的都是鬼扯羊腿的鬼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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