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1922年——馮蝶兒 黃素珍 陸小山

黃素珍逐漸對上學讀書感到厭倦了。

剛開始,對讀書,黃素珍有興趣,卻缺乏吃苦的思想準備。上學之前,黃素珍也就是在看戲聽說書學到幾個字。好在她有些小聰明,喜歡看喜歡聽一些艷情緊張有情節的故事,記性也好,慢慢地能夠半看半猜地讀一點報紙上的逸聞怪事之類的東西。久而久之,在張臘狗身邊,黃素珍居然成了「知識分子」。張臘狗雖然當了漢口偵緝處的處長,由於基本上是文盲,所以,他要處理什麼公文,都由文書代筆。中國的情況就是這樣,官越大,越好當,官越大,越可以沒有文化。張臘狗所要處理的公文是極有限的。有一次,張臘狗把督軍府發下來的一份捉拿革命黨的公文帶回家。這是一份很機密的公文,上面有一些人的名字,交給文書辦理,有點不放心,就順便帶回來了。哪知,黃素珍竟能夠讀出來,雖然有些吭吭巴巴,但內容還是完整的。這就吊起了黃素珍想上學讀書接受正規教育的胃口,也調動起張臘狗支持她出去讀書的積極性。

人總是喜歡一些有情節有刺激性的東西。物質需求如此,精神寄託也不例外。淡巴巴的食物,沒有人喜歡吃。酸甜苦麻辣乃至於惡臭,各種怪味的東西,總是受到一代又一代人的青睞。至於他人的隱私,或床幃秘聞之類,尤其受歡迎。中國市井幾千年的好奇心,大多都聚焦到這些方面:今天這家的兒子被殺了,明天那家的姑娘被奸了。至於哪家生了個兒子沒屁眼,哪家的媳婦偷公公,這些往褲襠裡頭走的花板眼,更是中國人最喜歡的精神快餐。實在沒有「花板眼」了,就是張家長李家短一類的日常事,也可以成為相互在耳朵旁邊瞿瞿噥噥傳播的很有滋味的小道消息。這可能是世上一切無錢卻有閑的民族共同的幸福和悲哀?

黃素珍是在製造和消費這種精神快餐的氛圍中學習和成長的,她有限的「文化水平」,也是在這種環境中提高的。玩玩耍耍中學習,學習就是一種享受。黃素珍習慣了苗家碼頭、四官殿的熱鬧,習慣了花樓街的繁華,對正規的學校教育,自然感到特別的苦。

「文化?文化是個么東西唦?文化!還聞屁咧!」張臘狗對讀書和讀書人,常常表現出從骨頭縫裡浸出來的不屑。「么樣,讀書,我說吧,你哪裡是個讀書的材料噢!新開的茅廁三天香罷咧!」

一天,從學校回來,黃素珍剛一流露出對上學讀書的厭倦,張臘狗就接著好一頓發揮。

黃素珍對上學讀書產生厭倦情緒,其中還有一個原因,是黃素珍不好向他人道及的。張臘狗自然也不會曉得。

「黃素珍!」

黃素珍好半天都沒有反應。這是黃素珍第一次上課被點名。她不習慣,不習慣答應「到」。這自然也是一個原因。更重要的原因是,她被這個姑娘震住了:這麼年輕的姑娘伢,是我的老師?我的個老天爺,天下還有長得這樣好看的姑娘伢哦!

黃素珍完全呆了。她根本就沒有聽到點到她的名字。

「這在講台上站著的姑娘伢,是搞么事的呀?」她還在問同桌的同學。

「黃素珍!」

同坐的同學用手肘碰碰她,示意她答應。但是,黃素珍根本沒有會意過來。這麼大年齡才上學,不比從小上學讀書的學生伢,懂得學校的規矩。她只顧盯著講台上那個姑娘的臉蛋看。

「黃素珍!」

這聲音分明嚴厲了。點名的姑娘注意到了,教室里多了一張陌生面孔。這應該就是「黃素珍」呀!怎麼眼睛獃獃地看著我,就是不搭腔呢?講台上的年輕姑娘心裡有些生氣。

「哦噢!我在……來了,您家!」黃素珍終於在同位的提醒下,站起來答應了。

這種很地道的漢口味的應答,在課堂上,自然是很不規範的。黃素珍的應答,引起同學們嘻嘻的笑聲。笑聲都不響,都是以手掩口發出來的,而且,多半沒有惡意。

「笑個么事唦!笑,有么事好笑的唦!」第一天進學校,第一次被點名,第一次在同學們面前亮相,就出了丑,黃素珍感到極其羞辱,丟了面子,臉上很難看。

「笑你姆媽的個……」

笑聲戛然而止。這當然是黃素珍惡狠狠制止的結果。

馮蝶兒印象很深,這個新來的插班生,當時的臉,由緋紅眨眼就變成慘白,極其地道的漢口話,準確地說是地道的漢口「渣滓」,不是說出來的,而是喊出來的。喊聲像是從一個很窄的管子里擠出來,顯得又高又尖,很變形,因而也很怪誕。這就讓平時說慣聽慣漢口話的馮蝶兒很是愕然。

漢口市井語言中,有很多罵人辭彙。儘管,漢口市井對話交流中,夾雜這類罵人辭彙很普遍且多半淡化了攻擊、侮辱的成分,甚至,很多場合——往往是暌違有日,常以「個把媽」、「個婊子」作發語詞打招呼,以示朋友間的熟絡和親熱,但漢口人還是把言語中夾雜罵人辭彙稱之為「帶渣滓」。既然是渣滓,總是骯髒的可棄之物。可見,維護漢語言的純潔,漢口人還是有覺悟的。

「你就是黃素珍?點名的時候,你應該答應一聲『到』。」很快,馮蝶兒就恢複了常態。雖然很年輕,畢竟是高等師範學校科班出身的老師。她的口氣變得很和緩。本來,她對這位少婦學生有一種先入為主的反感。快三十歲的婦人了,字都識不了幾個,就來上這女子中學!這不是很荒唐么!但想法歸想法,馮蝶兒既沒有能力去更改有錢能使鬼推磨的現狀,也沒有義務去提這方面的意見。到這所學校來教書,一來是生活所需,二來是組織所派。她加入了她老師組織的「新青年讀書會」,幫老師編髮一個名叫《新青年生活》的周報。

馮蝶兒很崇拜她的老師。這個老師,不僅文章寫得好,寫得快,可以稱得上是倚馬可待,而且,口才也極佳。他不能在小課堂講課。因為只要在小課堂講課,課堂就會擠得水泄不通,連窗台上也坐滿了人。這位名叫靳紅的老師,如果說有什麼不足或缺憾的話,就是臉上那一臉的黑麻子。靳老師的才名,不僅在大江南北的學校里很出眾,在社會上知名度也很高。由於經常在報刊上發表一些才華橫溢情緒激昂的文字,就引來了不少的求愛者。不過,讓靳老師哭笑不得的是,這些求愛者清一色是男士而非仕女。靳老師自詡是個職業革命者,而且是個六根俱全的革命者。雖有一臉的醬油麻子,但這並不能阻擋一個健全男人的愛美之心,於是,半開玩笑半認真地,靳老師在他經常發表專欄文章的《漢口時報》上,登了一則廣告,這也許是中國最早的一則徵婚求偶廣告——靳紅者,昂昂然一鬚眉也,年過而立,尚未論婚娶。緣委有二。其一,因本人頗有小才,懷才者必自恃,且知有「佳偶為偶,怨偶為仇」之說,雖非眼高於頂,亦難草草為之也。二者,本人幼年失足,跌之於黃豆曬場,致使顏面頗多坑凹。

有此之故,欲覓一知心且知面之女子,有愛無憾以伴終身也。

這份廣告,在省城武昌和漢陽、漢口,一時廣為流傳。有說瘋癲的,有說狂傲的,當然,這有說是名士真風流的。但有一點是靳老師始料未及的,那就是任教的學堂請他「另謀高就」。靳老師不當老師沒有什麼遺憾,就在書店街賃了一處門面,開了一家名叫「啟智書屋」的書店,自己既當老闆又當店員。其實,靳紅實在不需要另外再雇店員。每天,都有學生來幫忙。啟智書屋的生意很好,每天都顧客盈門。這當然與書店所賣的書和書店主人的名氣有關。不說別的,書店主人自編的那份印刷相當粗糙的《新青年生活》,每期都是一上架,就銷售一空。

今天的課安排得很緊張。課後,馮蝶兒還要去參加「新青年讀書會」的活動。聽說,這次活動的內容很重要。對於讀書會的活動,馮蝶從來沒有缺席過。她不想在黃素珍點名應答這樣的小事上耽擱時間。這很無聊。她已經聽校長說過,這個名叫黃素珍的女人,是漢口一個很有來頭人的「那個」。這女學生的模樣倒很周正。只是看她臉上擦的頭上抹的身上穿的,走路的身法步態,瞄人盯物的起眼動眉,也的確有點像是「那個」。馮蝶兒明白,「那個」的意思,也明白,校長對她說這些情況的意思。無非是想表達學校有苦衷,一所正兒八經的女子中學,本不應該接收一個半文盲插班就讀,這也是出於無奈。

「只要有錢有勢,什麼事不能做呢!像那個督軍齊滿元,颳了湖北人那麼多錢,實在是該死!這麼多人要把他趕走,這麼多代表不同政見的力量,算是在這件事上齊心合力了一回。可好,趕走了齊滿元,又來了個欒耀祖!與齊滿元有何區別?無非一個是山東人,一個是湖北本地人,刮地皮,害百姓,一點區別都沒有!

欒耀祖一上台,又是開會,又是發通告,開會發通告的內容都是一個,就是徵集軍餉,還是刮地皮!」

一想到這些,馮蝶兒就有些煩躁起來。

「算了,上課吧!」

書店街是漢口很特異的一處風景。

如果有那麼一份閑心思,把從書店街到宗祥路走的步子數一數,就會發現,這兩條平行的街,相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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