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1921年——劉宗祥 穆勉之

聽說有個叫牟興國的什麼將軍團的人來訪,穆勉之的眼睛眨了好久,問:

「么事牟興國,是不是把謝子東搞垮了的那個么參議呀?」

穆勉之不認識牟興國,但是曉得他的名聲,曉得將軍團,曉得將軍團是省城那邊一些冇得到革命好處的老革命黨分子。穆勉之曉得,這些人跟叫花子差不多,到處打秋風,只要哪裡有點么風吹草動的事情,他們覺得可能有好處可得,就像貓聞到了魚腥氣一樣,逐味而去。

「噫!他狗日的找老子搞么事?想心思想到老子身上來了?」

「不曉得。」綽號孫猴子的孫厚志飛快地眨動著眼睛,像是極力要幫他的大哥想出一點名堂來。這樣一來,他就更像一隻猴子了。

「嘿,也是怪得很,我們這個老五,吃得也不少,還算得上是個吃家子,怎麼這多年了,硬是一丁點肉都冇長起來,越長越像個猴子!」穆勉之又看了孫猴子一眼。這一眼是下意識的,沒有任何意義。他還在想,牟興國大老遠跑過江來,找自己有什麼要事。

這是緊挨著天聲戲院後門的一棟二層樓的樓房,與法國租界毗鄰。這是穆勉之接近租界很得意的一步棋。這步棋是由他所做的生意決定的。穆勉之仍然在做茶葉豬毛牛皮一類土特產生意。從外表看,穆勉之的土特產生意還是做得紅紅火火,很有規模,他儼然還是漢口土特產生意的大戶,是這一行生意中的代表人物。實際上,這些傳統的生意,在穆勉之所有的生意里,真正所佔的比例已經不大了。

穆勉之真正來錢的生意是鴉片。

「鴉片不也是一種土特產么?是外國進來的?那不曉得是哪一百年的事了!稍微扳著指甲數唦,我們中國,曉得有幾多地方出產這種東西!稍微睜眼睛看唦,曉得有幾多人喜歡吃這種東西!」

穆勉之恰恰忘記了,他自己就是個不吸鴉片的。就連香煙,他也是從來都不沾的。穆勉之這種少有的優點,被漢口商界嘆為觀止。

選擇這塊地段做這種黑生意,的確是煞費苦心的。戲院每天咚咚鏘鏘咿咿呀呀地,又是敲又是唱,不曉得有幾熱鬧。再說,這天聲戲院,絕大多數股份是他穆勉之的,而且,這戲院的後門,恰合了鬧中取靜的便利。人們的注意力都被熱熱鬧鬧吸引去了,就為做這種明面上不準做的生意提供了最佳的掩護。因了這鬧中取靜的條件,穆勉之採納了毛玉堂毛芋頭的建議,在這棟樓的隔壁,開了一家茶社。取名茶社而不叫茶館,完全是為了適應這種與租界毗鄰的地理關係。顧名思義,茶社,這名字有幾優雅!為了和這種優雅相吻合,茶社內堂被隔成了許多小間,一個個像火車的硬座樣的長條椅子,中間一個茶几。這種格局,就不可能有茶館那種嘈雜和喧鬧。沒有嘈雜和喧鬧,也就少了被人家盯上的機會。這是一種很適合癮君子過癮的去處。當時,毛芋頭提出這個建議的時候,穆勉之朝他看了好一陣。穆勉之實在沒有想到,這個一向很粗疏的瘌痢腦殼兄弟,怎麼會想出這麼雅這麼高明的主意。這隻能用「錢是智慧和一切能力的最大驅動器」來解釋。穆勉之很崇尚這種觀點。為了表示嘉獎的意思,穆勉之就把這爿「茶社」交由毛芋頭管理。只不過,穆勉之一再囑咐,「茶社」不能擴大規模,茶客儘可能有一定的地位或身份。對於第一條,毛芋頭認為好辦,不擴大規模就是了。對於第二條,毛芋頭很不理解——「您家不想多賺幾個?大哥,您家是怕錢多了咬手?算了,聽您家的。那茶客,么樣才能夠叫他有身份咧?未必進來的每個人我還要一個個地去問他們的『年成』?未必冇得身份的人就趕出去?」

「嗨!兄弟,您家想得出開茶社這樣高的點子,么樣在簡單的事情上頭哽住了咧?不擴大規模,是不想招風。您家未必還不清白,我們在這裡,主要是做批發的么!開個『茶社』,算是做個招牌。但招牌不能做大,做大了會砸了我們的窩子!不能搞些雜八什的人到這靠近租界的地方來。這會把租界巡捕房的眼睛引到這裡來。外國人也一樣不是好東西,一樣像蒼蠅,巴不得找個地方生出蛆來。茶客的身份高了,就不會有這樣的麻煩了。要提高茶客的身份還不好辦么,把茶價提高些就是了唦!提幾高?提得高高的,越高,茶社就越能把那些身份高的人引進來,越高,那些雜八什的人嚇都嚇跑了,還敢進來?」

「嗯,嗯,嗯!」

「多在別的地點開一些煙鋪子,多開!莫用我們這個幫口的名義,找些不在幫的人去開,多讓些利,肯定有人願意做。老六哇,兄弟,您家就只管供貨,死死地卡住貨源,賺的大頭在我們這裡。要做得隱蔽一些,兄弟,這不是當年在牛皮巷了。那是小打小鬧,撮一下是一下,撮露了底子就跑。現在不行了。莫光只想到吃,還要多想想屙,切莫讓我們的屁股上沾屎。要想法子讓那些賣洋貨的,賣日用百貨的鋪子,都代賣這種東西。」

經過和劉宗祥的多次較量,穆勉之想事做生意,開始朝大處下「叉子」了。這麼多年來,他很少再惹是生非,把原來動不動就抖狠的精神,拿來卧薪嘗膽慘淡經營,終於從和法國租界做生意,發展到挨著租界置產業。穆勉之沒有把自己的「據點」完全安在法國租界裡頭,也是經過深思熟慮的。在法國租界內,法國人雖然可以出面保護這種被當局明面上禁止的生意,但法國人也是不好纏的。哪個不喜歡錢咧!法國人要分一杯羹,這是肯定了的。挨著法國租界就不同了。「形勢平和,沒有什麼話可說;風聲一緊,把貨往租界里一轉移,鬼都把老子冇得辦法!老子原來吃的虧太多了。再要老子吃眼前虧,老子不會那麼苕了!」

牟興國把謝子東的恆昌公司搞垮,變成「將軍團」楚興公司的事,武昌漢口商界幾乎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穆勉之現在的事業,已經有相當的規模了。聽說牟興國來訪,他很自然地就把自己放到魚的位置上了。

「夥計,姓牟的,老子這條魚就不是那麼好下口的咧!把我姓穆的當成謝子東么?老子這條魚,渾身都是刺,莫要腥氣都冇沾到,倒把你的喉嚨卡住了哦!」穆勉之又朝孫猴子看了一眼,這一眼已經有意義了。當然,也只有孫猴子才能意會。

「是在這裡見咧,還是……」

「就在這裡見他。要盡量客氣一些。跟外頭的弟兄們打個招呼,莫穿出穿進的,讓姓牟的看著這裡亂糟糟的,冇得一點規矩。」

孫猴子把那顆瘦削的腦殼連著點了幾點,出去安排去了。

「您家就是穆先生?哎呀,嘿嘿哈哈,真是久仰了哇,真是聞名不如見面,見面勝過聞名哪!」

「個把媽的,果然是個體面的叫花子,就是手上冇拖根棍子,冇拎個籃子而已!

「穆勉之一邊口裡也跟著哼哼著打哈哈,卻一肚子的瞧不起。

牟興國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自己在穆勉之眼裡,竟然是個叫花子。

今天,牟興國特地換了一件長袍。長袍的質地很輕軟,很適合這個季節,是很時髦的香雲紗。牟興國很少有這種打扮。他一向是喜歡穿革命裝的,就是那種沒有翻領的制服,也叫學生裝。牟興國很喜歡人們總是記著他曾經是個革命黨,曾經是個投筆從戎的革命戰士,是為推翻滿清皇朝建立民國立下了汗馬功勞的有功之臣。今天他的衣著有些破例。來見穆勉之之前,牟興國作了一點調查研究。他搞清楚了,本質上,穆勉之是個吃黑道飯的人,但又腳踏兩隻船,不僅有自己的系列商鋪,還有自己的洪門山寨,多年來,練就了很深的城府。這是個亦商亦匪亦盜亦氓的人物,還有幾分可以說得上的國學底子。跟這種人打交道,就不宜用什麼革命黨人的身份了。

「革命黨,革命,算個雞巴!還不是都想拆濫污,把水攪渾,趁水渾各人多摸幾條魚!老子做老子的生意,老子也是喜歡渾水的唦!」牟興國聽人說過,穆勉之對革命和革命黨的這種評價。

「穆先生哪,我聽說,您家是個蠻爽快的人,算了,我們今日說話咧,就窄巷子裡頭趕豬,抄近趕直。虛套子,假把戲就都免了,您家看,如何?」牟興國何許人也,難道看不出穆勉之對他的不屑?畢竟是曾經滄海的人了咧,你穆勉之,也無非是一碗水而已,了不得,就算是一桶水吧,我還看不穿你?

「是這樣的,不曉得您家聽說了沒有,省城的督軍齊滿元,鼓動老兵搶劫三鎮商家,死人不少……」不等穆勉之有所表示,牟興國又接著往下說。說到這裡,他發現穆勉之有些動容了,就停下,朝這所建築周圍掃描。

牟興國猜得果然不錯。他的話題,引起了穆勉之的注意。

前不久波及三鎮的兵亂,給漢口商家留下的烙印太深了。據漢口新聞傳媒的統計,不算武昌,僅漢口就有兩百多家商鋪遭到了不同程度的搶劫。有三十多名婦女被強姦。有十六個人被打死或殺死。這些數字,當然是很不準確的。不說別的,那被強姦婦女的數字,就絕對很不準。試想一想,該還有幾多被兵哥哥佔了便宜卻羞於對人言的呢!對於這類事,漢口人可能和其他地方的國人沒有幾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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