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1921年——劉宗樣 牟興國

「么樣了哇,您家?」

「冇得么事,年紀來了的人么。」

皮埃·讓神父斜靠在一張藤椅上。光線不好,神父臉上的鬍子又多,眼睛又凹,看上去五官很不清晰,但精神委頓卻是一望即知的。

「劉,坐,坐。請原諒,我這麼早就把你請來。不過,我知道,你總是起得很早的。」皮埃·讓神父也是六十多歲的人了,原來金黃中夾著銀白的鬍子,現在已然全白,深凹的眼睛,上面被耷下的眉毛一遮,下面被鼓囊囊的眼袋一堵,看不出眼神。聽神父說些不相干的話,劉瘌痢更是忐忑不安。他把屁股移到一張椅子上,極力平靜自己的心緒。聽神父漫無邊際的閑聊,吳安明白是有要事單獨同老管事談,斟上兩杯茶,就悄悄退出去了。

這是一陣很沉悶很沉重的沉默。

這種沉默在這兩位老人之間是不多的。

幾十年了,這個中國化了的法國人和這個沾了點洋氣的中國鄉民,已經有了很多的默契。皮埃·讓神父已經能熟練地用筷子麻利地吃湖水煮湖魚,基本上沒有被魚刺卡住的時候。中國化了的神父對兩樣東西上了癮。一是吃辣椒。不是那種胖嘟嘟的菜椒,是那種又尖又長的牛角椒。這種牛角椒雖不如四川重慶一帶又尖又瘦的朝天椒辣,但咬舌頭的辣勁也不是一般人敢於問津的。神父卻敢吃,而且基本上每餐都要吃,一餐飯冇得這辣傢伙,就感到口裡寡淡無味,一天都像差點什麼。神父吃牛角椒很專註,頭很少從盤子上抬起來,只是在揩那辣出來的清鼻涕時,才抬頭匆匆用手巾擦一擦,低頭又吃。二是喝藕湯。神父喜歡喝用鴨子煨的藕湯。藕湯喝長久了,神父喝出了名堂,不要別人煨,寧願自己動手。用料酒生薑把鴨子炒出焦黃的香味來,再掇在文火上細細地煨,煨到鴨子脫了骨,藕入口即化。吳家灣的人一直想不透,神父他老人家的這種絕對中國化的煨湯本事,到底是從哪裡學來的?與神父的中國化相比,劉瘌痢的西化程度卻一直沒有上檔次。比如,他始終沒有學會吃乳酪。只是學會了忍受,就是在神父吃辣椒喝藕湯就乳酪時,能夠自始至終忍受乳酪的那股惡臭。這讓老朋友神父很是想不通:既然能夠聞摳肚臍眼的手指頭,而且一聞就是幾十年,怎麼就不喜歡吃乳酪呢?劉瘌痢也為這一點而深表遺憾。「也是啊,照說,這兩樣東西的味道簡直就是一樣的呀,我怎麼就不喜歡吃咧?興許是聞慣了,搞成個聞得吃不得的習慣了。」

打破沉默的是神父。劉瘌痢畢竟是劉瘌痢。劉家人的這種遇事沉得住氣的功夫,的確非常人可及。

「劉,很想儘快告訴你這件事,但又不知道怎麼開口。」

「神父,你我多年至交,有么事不好開口的呢?說句不怕您家見怪的話,一聽說您家這麼早回來,一回來屁股還冇落板凳就叫吳安來找我,我就曉得有事,還肯定是跟我的祥伢子有關的事。」沉默一旦打破,對話就流暢了。這有點像冬天后湖湖面上的冰,有一處化了,其餘的就不知不覺說化就化了。

「劉,你可還記得前不久發生在後湖的那次不愉快?」

「您家說的是後湖鄉民同您家法國人扯皮的事?鬧大了?祥伢子跟這有關係?」

不祥的感覺又像毛毛蟲樣的在脊背上爬,爬著爬著,一股涼氣順著尾椎骨朝上竄。唉,祥伢子哦祥伢子哦,未必這樣苕?未必跟法國人把臉撕破了?未必忘記了色空和尚的偈語,「因洋而興,因洋而靡」!難道,後一句話這早就應驗了?劉瘌痢思緒遄飛,心潮起伏,那一點精氣神,早隨著思緒飛到了漢口,飛到了兒子劉宗祥那裡。人一有了心思,精神一不集中,屁股上就像長了刺,無論如何也坐不住了。面對老朋友,劉瘌痢少有地表現出浮躁和不安。

說起來,這還是前幾個月的事。

事情的起因跟法國立興洋行和東方匯理銀行漢口支行總經理的人事更替有關。算起來,皮蓬·杜當著偌大的兩個在華企業的總經理,也有上十年了。槽里無食豬拱豬,槽里有食豬照拱。看來外國的事跟中國也差不多:某一條狗吃得太飽了,而且還佔著那個位置不動窩,就難免引起旁邊的餓狗或比較餓的狗忌恨乃至撕咬。皮蓬·杜守著這塊肥肉啃得太久了,他太戀槽了。法蘭西國內有人鼓噪,漢口洋行里也不斷有人向國內打報告煽風點火。這種暗中進行的內外夾攻效果自然很好。當然,這也是皮蓬·杜先生過於護食的結果。說來,中國的俗話在法蘭西也管用:好打架的狗子落不到一張好皮。新的總經理弗朗克,一上任,就在立興洋行來了個大換血,法籍職員用的全是他從國內帶來的。

這弗朗克有一樁愛好,就是喜歡打獵。上任伊始,也許是高興聊表慶祝的意思,就提出要打獵。

這就讓劉宗祥很有些為難。

張公堤修建之前,後湖還是有獵物可打的。葳蕤的平疇,濃密的葦林,多的是野兔野鴨之類的野物。可長堤一起,昔日人煙稀少的後湖,房屋村落集鎮,彷彿天天比著賽著往外冒。上十年里,漢口朝後湖推進了幾近兩倍!漢口胖了。後湖瘦了。胖了的漢口繼續不斷地朝後湖輻射著人世的俗欲,消瘦的後湖用日漸消瘦的綠色點綴著今日的殘妝──有限的莊稼地和湖盪,哪裡藏得住野物呢?

劉宗祥把情況如實向新任總經理說了。照劉宗祥的經驗,法國人雖然浪漫,但做起事來還是一板一眼很實事求是的。但這個弗朗克似乎有些例外。綠瑩瑩的眼珠子在劉宗祥臉上盯了半天,很不以為然地哼了一聲,帶上幾個荷槍實彈的水兵朝後湖去了。

炎暑剛過,後湖秋天的韻味還沒來得及展開,後湖還沉浸在夏日的濃綠里。法國人弗朗克和他的幾個同胞在湖盪里穿進穿出忙了一通,滾得像泥猴子,臉上手上被葦葉割出一道道的血條子,身上被不知名的細蜢子叮得腫起一片片紅疙瘩,連個獵物的毛都沒有撈到。鑽出蘆盪,弗朗克手搭涼篷,擋住刺眼的陽光,心裡直往外竄火苗子。他看看跟他一起來的幾個水兵,也是三分像人七分像鬼,真有點後悔:該聽那個叫劉宗祥的買辦的。不過,劉宗祥也真可惡,說什麼有一筆生意要談,明明是推諉不願跟著來么。這個貌似恭謹的中國人,骨子裡一定詭計多端,現在,說不定正躲在哪個酒吧里或者他自己私家花園的涼亭里,等著看笑話呢。想到這一層,弗朗克竟無端生出一腔惱怒,手一揮,指揮那幾個水兵朝一片綠油油的菜地趟過去。

「說不定,能攆出一隻兩隻兔子來呢!」弗朗克想。

倒真攆出一隻兔子來了。這隻灰褐色的野兔子也真邪乎,一聳一聳跑得飛快。弗朗克打了兩槍沒打中。幾個水兵也被撩得性起,端起來福槍動了真格的。

這塊菜地就遭大殃了。這是一塊白菜地。要是平常,這白菜的確不是個值錢的莊稼。但在這夏不夏秋不秋的季節里,只有這白菜長得快,能補得上蔬菜小秋的淡季,上市賣起來不比別的菜價錢低。看來這塊白菜地的主人是個盤務莊稼的好手,綠得油乎白得嫩生的白菜,硬像手工蠟製品,整齊水靈,煞是愛人。

弗朗克可不管這些。他與幾個牛高馬大的法國水兵居然和一隻野兔子較上了勁。

一陣亂踩亂踏,一時間葉爛梗殘。不甘被人食肉寢皮的中國野兔頑強的求生本能和它靈活敏捷的東跑西竄,把這幾個法國人撩得毛焦火辣。舞槍弄棒這活計,最是忌諱一個躁字。法國人頻頻放槍,居然連兔子毛都沒有打掉一根。這實在很有些丟法蘭西紳士的面子。在這種又急又躁又羞又惱複雜情緒的支配下,法國人就不太顧及自己的紳士風度了。所以,當菜地主人邊跑邊喊乃至於跑到地頭制止干預,法國人仍我行我素,照瘋攆兔子照踐踏白菜照頻頻射擊不誤。而且,其中一顆不長眼睛的子彈,不僅沒有沾到兔子的毛,反而準確地鑽進了菜地主人的大腿里。

開始,法國人的確沒把一個中國農民的喊叫當多大的事,就是看到這個中國農民一聲異常的驚叫軟綿綿往地上溜,法國人仍以為這個中國人喊叫累了要在地上歇一會。直至一群中國農民手持鐵鍬鋤頭扁擔杈棍呼著喊著從村子裡朝這邊衝過來時,法國人還沒有意識到自己闖了禍:這些中國人怎麼啦?簡直和我們非洲殖民地上那些不開化的野蠻黑人一樣!

弗朗克不是傳教士,也不像老神父皮埃·讓那樣熟悉中國且佩服中國文化。弗朗克是個經濟動物,又一腦袋殖民者大國沙文主義優越感,什麼時候讓「劣等民族」這麼「侮辱」過?他很想下令開槍,先打死幾個支那蠢豬再說,但一看人數對比懸殊太大,就沒有貿然動槍。弗朗克畢竟不是個大傻瓜。雖然是誤傷,畢竟已經打傷了一個中國人。是的,他手裡雖然有槍,一旦他真的再開槍,這些已經圍上來的和還在往這裡跑的中國人,將會把他們這幾個趾高氣揚的法國人揍成肉漿。

劍拔弩張的局面以法國人連比帶劃的賠禮道歉,和先留下槍支、等拿賠償金再贖回的辦法才得以緩解。但回到城裡之後,弗朗克越想越氣,跑到漢口衙門,大喊大叫,非要漢口同知懲辦刁民賠償損失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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